梁秋川:父亲浩然和他的朋友们
(十)
萧也牧
(2)
当长篇小说《锻炼》在《中国青年》杂志上连载时,正在农村基层当干部的父亲就断断续续地读过,觉得小说写得相当生动真切,只是没有看到作品头尾的部分,印象不具体。当了新闻记者以后,父亲又读过他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这篇小说被拍成电影公映后,得到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喜爱,引起轰动。也就是因为这部电影,招致了一场对萧也牧无情的批判,好多文艺界的名人口诛笔伐,指责萧也牧的小说是在散布小资产阶级思想,是无产阶级文艺战士进城以后经不住和平环境的考验,是向资产阶级投降的一种表现。当时,父亲曾见到许多报刊都发表了批评文章,虽然没有细读,却感到一股强烈的火药气味。女作家丁玲在《文艺报》上以书信形式发表的长文父亲倒是认真看过,给他的印象是语言温和,谴责的言辞掩藏不住作者对萧也牧境遇的惋惜和爱怜。虽然萧也牧及其作品受到严厉而无情地批判,但父亲却觉得他写得很真实,有人情味儿,也符合大众化的要求,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尽管父亲认为那篇作品是积极健康的,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错误,同时也给他那正在成长着的艺术观刻下了永久的痕迹。父亲把萧也牧事件很自然地跟批判《武训传》、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以及批评方纪的《老桑树底下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开始似懂非懂地知道了搞文学创作也有犯政治错误的危险,给自己往后的创作应当小心谨慎敲了警钟。萧也牧虽然在文坛上消失了,但他并没有在父亲的记忆里消失,在心里还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那时的父亲还不知道挨批判的厉害和可怕,所以丝毫没有改变对这位写了好作品的作家的仰慕。在《河北日报》工作的时候,就常跟文友们以崇敬的心情谈论他;调到北京后,第一次逛东安市场的旧书店,发现一册单行本的《锻炼》,没看价钱贵贱,立即从书架取下买了。当时的父亲虽然不能说“如获至宝”,但确有一种获得难得的东西后的喜悦之情。
由于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一个大作家、一位大人物,父亲的心里有些发憷,于是便请贾玉江陪自己一同前往。
萧也牧的家与父亲住的地方距离很近,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萧也牧家的那个院子很深,里边的旧式建筑物杂乱无章,贾玉江向一位正在院子里用自来水洗碗的老太太打听了一下,才绕来绕去,在院子的最深处找到了萧也牧的家。
父亲与贾玉江来到萧也牧的家,第一次见到他仰慕的大作家。萧也牧的衣着、长相与父亲想象中的大作家有很大差别,很出乎他的意料:萧也牧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微驼的肩背,黑脸庞,如同印度人。一双不太大,却显得格外明亮有神的眼睛,以及厚唇阔口,都极富表情,让人感到亲切。一身蓝制服,不仅不很合体,还极不整洁,露着里边驼色的毛衣,袖口挂着被磨断的线头。猛然看去,像个刚下班回家的修理工。只有谈起话来热情和蔼、细声慢语,透露出一点文弱书生的气质。
萧也牧掐灭了还没有吸完的香烟,拿出父亲的那包稿子,在桌子上放下之前,先抻过一张旧报纸垫在下边,然后坐到父亲跟前,细声慢语地谈起对稿子的意见。他谈得直率、明确,而又自信。不仅对作品的结构、人物的设置这些艺术技巧问题谈得很细致,很启迪人,就是对内容,也就是对农村的生活和人物,同样谈得头头是道,很符合情理,让人无可挑剔,只能心悦诚服。最后他用更加诚恳的语调说:“你的小说稿我看过了,乡土气息很浓,对生活有独到的感受;看得出,你有一定的艺术表现才能。但是由于实践少,经验不足,作品没有写成功,改起来费力气,而且希望也很小。我劝你先从搞短篇入门,多写些,像画家打下素描底子那样,练好基本功,再写篇幅长的作品。这样费力小,收效会大。……”
这是一次退稿的谈话,父亲却没有感到难堪,甚至没有丝毫的扫兴。萧也牧那平等的,诚恳的,也是坚定的态度征服了父亲,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了一种很强的信任感。同时,父亲的写作热情、必胜的信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萧也牧好似知道父亲听了他的话在想些什么,就又说:“你这部小说稿并没有作废,并没有白写,先放一放,集中精力多写些短篇小说,有了经验再改,是能够改成功的。即使不再改它了,另写新的长篇,创作这部小说的实践,对你的提高和进步也一定起了积极作用,起码你对原始的生活素材进行了一次提炼,想了很多问题,在艺术方面也增加了实践经验……”
谈话持续了一个来小时,父亲与贾玉江起身告辞,萧也牧和他的妻子李威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当父亲与贾玉江走出不远,发现自己的一条花格子围巾忘在了萧也牧家,便返身去取,结果又让萧也牧夫妇走了一趟曲里拐弯的路,再次相送到大门口。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与贾玉江又去了两家小书店,买了一套汝龙翻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选购了一些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五四”以来名家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父亲最喜欢的《鲁讯小说》、《萧红选集》和许杰教授专写农村题材的《铸炼集》,还有苏联作家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集翻译本。回到家,父亲便将《狂涛巨浪》的手稿束之高阁,按照萧也牧的指点,从短篇小说入手苦练基本功。
父亲将萧也牧的教诲记在心中,开始专门、专心地写起短篇小说。1957年10月中旬,接连几篇稿子都被退了回来,这让父亲感到很扫兴,甚至产生了些许的气馁。但是扫兴归扫兴,又不能不继续写。萧也牧曾对父亲说过:假若你一年写了一百篇,一百篇里只有一、两篇好,这就是收获。想到这些话,父亲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干下去。发不发在它,自己苦干下去吧。父亲再一次鼓起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谈话归来的父亲,不仅对萧也牧这个人更加尊重,也更加关注他的作品,从中汲取养分。在这一年的一篇日记中,父亲就写道:“……在四月号《北京文艺》上,读了萧也牧的《绵绵的秋雨》。这篇东西写的还算好,说它好,因为作者在小说里为我们真实的描绘出几个人物——有血肉、有个性的人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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