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九（2）

     小妞掩饰着高兴的心情，转身往厂子外面走。魏志方最后那几句既热情又实在的话，不仅使她感动，也给了她不小的鼓励。她没有心绪遛大街，也不愿意到人来人往的地方去。她转到离化肥厂不远的一座砖瓦窑附近，在一个被取土挖成的大坑，又蓄上一些水、长了小树棵子的岸边上坐下来。这儿没行人，没声响，十分清静。这样的地方最适应心神不安的人。她把自己跟魏志方暂短会面的情形，回味一遍又一遍；对很快就再度会面，就可以谈正题的方案，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她没有把握此一举能够马到成功，但是她抱着极大的希望。

    专心于熬时间，是最使人难以忍受的。腕子上的手表好似停了摆那样不挪动。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转移了小妞的注意力，消磨掉差不多一大半空隙钟点儿。

    砖瓦窑那边，有两拨子人赶来两队大车，都是盖新房拉砖的。在订砖的时候，一个主儿请了大队干部，一个主儿给窑场的负责人送了礼物。被请的和接了礼品的人，都有权，都答应这一窑砖出来就可以拉。结果，两边的人同时赶着大车来了，发现砖一出窑就被通过各种门路来的人给抢先拉走了，剩下的砖只能够满足一家的需要量。盖房这种事儿，请瓦木工，请帮工，请厨子，还有备酒备肉的好多的事儿，可不是个小举动，一经订妥动工的日子，是推移不得的。于是，两边的人互不相让，都红了眼要装车拉砖。开始是对吵对骂，后来交了手。等到窑场的人费很大劲儿把他们拉开，战斗停息之后，已经有三个勇士被砖头打破了脑袋，鲜血直流。接着派人到公安局报案，再送伤员到医院抢救。本来挺安静的地方才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安静。

    小妞一直站在小坑的岸边上，远远地观看，没有象别的过路人那样凑到跟前去。等众人散开，她一看表，整整十一点。她急忙返回化肥厂，为她的终身大事，拼搏一场。对刚刚看到的抢砖打群架的事，她立刻忘个一干二净了。

    传达室的麻脸老头瞧见她一临近大门，就从窗户伸出手来说：“姑娘，小魏给你一个条子。”

    小妞慌忙地接过条子，展开一看，上面是这样写的：

    “真对不起，刚送走你，领导就找我布置外调任务，而且要马上赶火车。留下餐券，请传达室的陈大爷代我招待。请多原谅。”

    小妞还有什么心肠吃饭？她饿着肚子回到家。

    以后的半个月里，她又到燕山镇跑了两趟，到几个同学家串过门儿，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她再一次点燃了对魏志方的热情。她想：那一天，魏志方那样不犹豫地答应给存车，主动提出请她吃饭，证明不“冷”；人家是积极分子，团总支书记，领导把外调的任务派给他，也属合情合理，不会是一个拒人门外的谎言；再说，人家并不了解你的来意，不可能再有别的表示，既然要主动进攻，怎么能够一上阵就败下来呢？

    小妞下了决心：再去找魏志方，见面就摊牌，就抓住不放，争取得个全胜！

    化肥厂的麻脸老头正打扫大门外的路面，一眼就认出小妞。

    “你这姑娘呀，真见外！”他直起身，笑眯眯地说，“那天你饿着肚子走了不要紧，小魏回来把我好个埋怨，说对不住你。”

    小妞也陪着一笑说：“我当面给他解释解释。您再替我给他叫个电话吧。”

    “他昨儿个晚上回家去休假啦，还用自行车带着行李，看样子得在家住几天。”

    小妞扑了空，没有增添一点别扭，倒挺高兴。从传达室老头无意地转达的那句话可以判断出，魏志方对小妞起码是有好感的，这就具备了此行取胜的可能性。马上追到魏志方家里去，是主动进攻的重大步骤，会无言地向魏志方暗示小妞的心意。而且，谈情说爱这种事儿，在农村比在工厂方便。休假的日子比上班的日子时间充裕。小妞要住在魏家，不把事情办出个眉目，决不离开——这不比谢月娥更勇敢、更坚决吗？

    弯弯曲曲、叉叉巴巴的路很难走。小妞赶到魏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大平西。

    魏家人口多，炕上、凳上都坐满了。唯独没有魏志方。

    老太太挺热乎，往炕里挪挪，拉小妞坐下：“你跟志方在一个厂子呀？”

    小妞回答：“不，我们是同学。”

    老太太说：“尽来同学、同志找他，有男的也有女的，咋没见过你呢？”

    小妞回答：“我家在南埝头，离这儿远点儿，没来过。”

    “看，多不合适！”老太太惋惜地拍着大腿说，“这么远的路，让你白跑一趟！”

    小妞预感到不妙，赶紧问：“他不是回家休假吗？”

    老太太说：“是呀，哪个月都是月初这几天来家住住。这不，他的好几个朋友都来看他，都扑了空。”

    “他到底上哪儿了？”

    “唉，今儿个起大早，让电话给叫到燕山镇去了！”

    “他到燕山镇谁家？我去那儿找他吧。”

    “在公社卫生院。跟他那没过门的媳妇，轮换着给他老丈人陪床。”

    小妞一听这话，简直象晴天一声响雷，惊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说：“这么晚，别去了。他不在家，也有你吃的东西、睡的地方。志方的同学、同事多，好联络人，我这儿不少管吃管喝的。”

    “我回家啦！”小妞很生硬地打断老太太的唠叨，抽身站起。

    老太太连忙要拉扯：“哪能一口东西不吃就走呢？”

    这当儿，凳子上也站起一个高个儿青年，说：“大妈，我也走啦。志方回来您告诉他，下月他休假的时候我再来看他。”

    小妞不跟送出来的人打招呼，推上车子就走，出了门口就骑上车，奔村口，奔通向野地的道路。

    “喂，同志，那条道儿不对！”一个粗重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条道是往山里去的，越走会越远哪！”

小妞只好刹住车，没好气地朝喊她的人看一眼。原来是那个同她相跟着离开魏家的高个儿青年，正手扶车把，停在三岔路口，等她转回来好给她指一条道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