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八（1）

     小妞受到经验多、见识广、又热心肠的谢月娥的“点化”以后，把捆绑着自己精神意志的绳索，都一条条地解开了：她改了发式，换了衣服，变更了作派，甚至于说话的时候尽量不用土语，留神少用乡音。她以一种跟以往决不相同的新姿态，跳出寡妇家的小院子，冲闯到新的社会潮流之中，跟农村和小城镇目前最活跃的一代青年男女汇流一起，结合一块儿。她感到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窝囊，跟那些从别的院门里出来的比较，自愧不如。经过这么一冲闯，她发觉自己并不是不聪明，并不是不能干，更不比别人有任何低矮的地方。从前，她总认为自己少亲人、寡知己，跟同村的别的一些年纪相仿佛、兄弟姐妹众多的人比起来，弱小而可怜。经过这么一冲闯，发觉自己并非是“举目无亲者”，也不见得比别人门路少。光是小学和中学的男女同学，要是都拾拣起来，挂钩走动，该有多少个！当初在一块儿上学的时候都是小娃娃，此时都长大成人，大多数都成了有职有业、有家有口的人，这里边并不缺乏可以利用的关系。再加上他们的三亲六故、远门近枝儿，要是一一串连，可以结识，可以来往，可以走的道儿那就多得数不清。在一块儿上学的时候，跟好多人是没交情的，甚至因为不是一个班级，连话也不过一句。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活颠簸，都程度不同地积累下社会经验，都感到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些，需要一些“关系”——用桌子面上的话说，彼此间应当互相照应、支持和帮助。因此，只要跟他们一见面，一叙旧，立即就能亲热，过从就能密切起来。

    小妞跟魏志方，就是这样挂上钩，开始来往的。

    那天，小妞骑上新自行车到燕山镇，先在姑奶奶家落脚。吃了饭，歇息一阵儿，她想到汽车站、文化站、电影院，以及自由市场这些人多的地方转转，再一次地碰碰运气：以求象谢月娥那样，巧遇一个称心如意的心上人！可惜她白转了一天，不要说一个值得搭话的男人，甚至连个看着顺眼的都没碰到。最败兴的是，在她怀着一肚子别扭和烦躁情绪往姑奶奶家回转的路上，冤家路窄，倒遇上了张文华！

    那会儿，小妞穿过一条胡同，在狭窄的街道上从东往西骑车。突然，前边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哒哒”响声，从远而近。她一面想往边上靠靠，让开路，一面无意地抬起头来看一眼。她一眼就认出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人是那个跟她议过婚事的张文华。

    张文华那一天十分神气。他身上穿的不是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而是一套深米黄色的料子衣服；脚上穿的也不是胶底靴子，而是一双尖头皮鞋；头发不蓬乱，理个“青春港式”，肯定打了发蜡，否则不会那样溜光发亮。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胸前戴着一朵八寸盘子那么大的大红花，衬着绿叶，飘着一条丝带儿……

    “他当了模范？”小妞有些慌张地急速地想着，又朝张文华的背后张望一眼。这一眼更可怕，差点儿把小妞给吓得松开车把、摔倒在地。

     张文华的小拖车斗里，装载着的不是化肥，不是煤炭，也不是木料，而是一个穿红着绿的、胸前也戴着大红花的新媳妇。这新媳妇不是别人，正是小妞的中学的同桌同学，北村的一个民办老师，外号“七仙女”的美人儿。两个月前，小妞在集市上买鲜姜，还同她邂逅相遇，在喧嚣的声浪和拥挤的人群中，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说了好久让人开心高兴的话儿哪。她还跟小妞起誓发愿地说：一定要找个挣薪金的文化人，至死不跟“土里刨食”的“挣工分”的社员成亲。怎么会想到，“七仙女”竟然真的下了凡，嫁给了既不挣薪金，也不是文化人的张文华呢！

    在那一瞬之间，小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慌张，又为什么那样害怕。她想往后退，可惜来不及。因为身后传来鞭炮和鼓乐的声音，那儿是张文华的家。迎亲的、随份子的和看热闹的人，肯定少不了。怎么好往那群人里钻呢？如果从张文华的拖拉机旁边冲过去，也未必是上策。张文华开着机子，注意力集中，也许不会留神行路的人，然而，坐在车斗里的得意洋洋的“七仙女”，肯定能发现小妞；一发现，准得打招呼，这有多么尴尬！

    小妞在这进退维谷的紧张时刻，灵机一动，将车把朝右方一扭，“嗖”地一下，拐进一个正巧四敞大开的门口。

    拖拉机的“哒哒”声从大到小，然后淹没在鞭炮和锣鼓声里。

    停在陌生院子的大门里二门外、手扶自行车把的小妞，这才把心放平稳，但仍然感到十分别扭。她掏出小手绢，轻轻地擦一下鼻尖上涔出的汗水，准备出大门，继续走自己的路。

    “哟，小妞，是你呀！”二门口突然发出一声喊叫。

    小妞被吓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小学的同学、苏占德的闺女苏兰芬。

    她俩之间，过去没啥来往，村两头住着，不是一个生产队，既没一块儿干过活计，也没一起玩耍过，因为苏兰芬的爸爸苏占德曾对小妞妈“不安好心”，小妞把苏占德给撅了以后，不要说串门儿，连那条街都极少送脚步。所以小妞虽然听说苏兰芬去年春天出嫁的事儿，却没兴致打听嫁到哪个地方。冷不防地这么碰上，真不知道说啥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