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搬家》
(1)
扳着手指头算一算,整整七八个年头没有到东山口来了。今年修水库,东山口村边是拦河大坝,村庄将要变成湖底。为了协助当地政府搞动员移民工作,我又来到这个久别的村庄。
我到村那天晚上开干部会,传达完上级的指示之后,就问大伙,开展这项工作有什么困难。坐在我身边的生产队长连科,用手拍着大腿说:“老梁,要我说呀,根本就不用讨论。修水库是我们千年万年盼不来的事情,都快把人乐坏啦!东山口这百十户人家,还不是手心上的事?什么时候搬家,一句话,拉着大队就走!”
他的话刚一停,坐在对面的王玉合就表示反对。这老头子欠起身,用烟袋锅子指着连科的鼻梁子说:“你这话说的可没根儿,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常言说故土难离,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东山口滚过来的,解放前大旱三年地冒烟,十丈深的井底干裂缝,人们跑十里外去背水吃,也要回到东山口这老窝来。修水库的好处谁也有数儿,可是你让他拔锅卷席离开这儿,万万办不到。别人不提,就说你西邻董三奶奶,你若能让她搬走,我把眼睛剜给你!”
连科这愣小伙子不听这一套,把脖子一梗说:“她呀,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到时候放水了,难道她宁愿淹死不成?”
他这一句不要紧,引起一屋子人反对,好几个人站起来跟他分辩。王玉合老头复又坐在凳子上,气愤地说:“你呀,越说越没边了。没听老梁说,迁移工作是个社会问题,要说服动员,不能强迫嘛!”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估计群众对搬家有顾虑,这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用什么办法动员。最后,支部书记开口了:“要我看,这件工作不象连科说的那么简单,可也不象玉合大伯说的那么难办。如今老百姓的社会主义觉悟都高了,修水库是大伙的愿望;再说,眼下跟旧社会单干农民不一样,咱们搬到长园村去,长园村也是咱们社,跟一家人差多少?下午咱们就开社员会讨论,只要我们把话说到家,牺牲点眼前的小利益,是为了今后的大利益,社员是能闹明白的。”他又转过脸来对我说:“老梁,咱俩包干动员董三奶奶。你今个就住在她家,这个老太太你也认识。”
大伙儿一劲在董三奶奶身上转弯子,我正有点儿纳闷,听支书说我认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支书说:“你把董三奶奶忘了?就是土改分房子,要跟你撞头的那个老太太呀!”
他这么一提,屋里的人忽的一下子都笑起来,我也立刻明白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东山口来搞土改、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也象今天这样,干部们坐在一块儿开会,商量搬家的事儿。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孤寡户董三奶奶的房子破旧得不能住,评议的结果,在街当中分给她两间砖房。会后通知了董三奶奶,这老人竟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搬。我听了这样汇报,就以为老人家受了坏人欺骗,怕以后地主倒算、报复。可是,不论干部还是群众都向我证明董三奶奶不要房子决不是为这个。他们的理由是:前几天斗争地主北霸天的时候,她是很坚决的,那么多人拦她,她还打了北霸天两火棍子。我一想,这说法也有理,就决定亲自去动员她。
干部指给我道路,说老人家住在东头,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果然,我拐过胡同口就找到了。这里是四堵半塌的矮墙,围着三间土房;房顶久经风吹雨淋,十分破旧。要分给老人的房子,是半新的,比起这个,真是天地之别。她为什么放着好的不要,一定要抱着破的不放呢?我刚一迈门坎儿,就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院中央,瞪着两只昏花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我先开口对她说:“老大娘,搬到新房子去住吧,大瓦房,青砖到顶,多好哇!您受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气,该翻身、该享福了……”
不等我说完,老人家就连连摇头。接着,她那两只昏花的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打量,嘴唇颤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同志,听连科说,不搬家,就硬把我拉去?真的吗?你们修好积德吧!我不要那瓦房,就是金砖、银瓦、琉璃殿,我也不去呀!我丈夫是在这个院子生的,是在这个院子死的,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这儿过的,要我离开它是万万不能呀!”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越发糊涂,想到她跟前,同她慢慢谈谈。不料想,她连忙往里退了好几步,提高声音喊道:“你们不能拉我去,硬逼我,我就撞死,死也死在这个院子里!”她说着,就作出要跟我撞头的姿势,吓得我停住了。她也停住了。忽的,她又“哇”的一声怪叫,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院中央那棵大枣树,放声哭起来。闻声赶来的群众,好不容易才把她劝进屋里去。
回到村公所,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对我说:董三奶奶从打嫁到东山口这四十多年,从来没跟谁吵过架、顶过嘴,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见,今天这样蛮横不讲理,是没见过的。有人怀疑这老人害了疯症。当时,我批评连科,不该吓唬老人说要逼她搬家。可是老人为什么不愿离开她这破房子呢?直到今天也没有搞清楚。
怪不得刚才一提到迁移的事情,大家就把董三奶奶推出来作难题,这个难题确实不好解呀!那一次,不出东山口村,只让她搬一搬房子,她都拼死拼活地不肯;这一次要让她搬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子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哪!
会议还在开着。到外边喝水回来的连科,朝着大伙儿作个鬼脸,低声说:“你们看,你们看,董三奶奶在窗户外边听着哪!”他这一说,几个人都霍地站起来,挤到门口去看,我也挤到中间。
原来,干部在屋里开会,好几个女人都悄悄地在外边听窗根。董三奶奶坐在窗前的一块石头上。她穿着一条青布棉裤,垂到胯下的毛蓝布大褂子,罩着很厚的棉袄。她的头发已经白得象白银,可是脸色,显得比前几年健康了。大概,她发觉干部们是来看她,就急忙站起来,象是有气似的拍去身上沾的土,扭头朝大门外走去。从背影我看的很清楚,她一边走,一边撩起蓝布衣襟擦眼睛。不用说,老人又哭了。而我的心里,也增加一分沉重。
中午在大场里开社员辩论会,听连科说,他去召集会,董三奶奶不肯来。支书又亲自跑了一趟,她仍然没来。支书回来告诉我,他留神观察,老人的心事很重。从打成立农业社这几年,她总是挺快活的,尤其对干部,更是亲热,从没见象今天这么冷淡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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