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六（1）

     常言说“好事多磨”。一个寡妇，一个没人手、又拘谨于陈规的寡妇，要办成一件好事情，磨难还少得了吗？

    闺女的婚姻事，成了王金环的一块老大的心病，害得她黑夜睡不安稳，吃饭没有滋味儿；做活计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就打愣发呆。

    她只能够不断地向东邻的英子妈说说自己的“病”，对其他的人一律守口如瓶，不露一点声色。寡妇门前所经历的是非，使她长了见识，使她学会了用退缩和躲闪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她既不需要一些假仁假义者的廉价同情，也不希求旁不相干人有条件的帮助。即使有人出于真心实意的支援，她也得小心接受，更多的时候是谢绝。一个啥门路、啥本事都没有的寡妇，得到人家的好处之后，拿啥还礼儿，拿啥报答人家呢？

    替闺女办成那件终身大事，其实用不着多少人马，有一位热心肠的英子妈出面张罗就足够了。她能干，也肯卖力气，主动地替王金环分忧，能沾上边、搭上话的亲戚朋友都被英子妈拜托遍了，都被英子妈给发动起来了，都在到处给小妞寻找合适的对象。

    小妞正当妙龄，那副长相和风度，在当今的农村里，也得给排到第一流里去。家庭状况也没个挑剔的。尤其这两年猛然兴起的诸如“奶水钱”、“养老钱”等等高价彩礼的风潮中，愁坏了多少男儿汉和他们的父母双亲！小妞家里声言什么都不要，大得人心，极有吸引力，招惹得那些到了年龄而花不起娶亲钱的小伙子，以及小伙子的亲属们心花怒放，有机会还不往上凑吗？十分的可惜呀，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找到十七个目标，然而四个心甘情愿地当倒插门儿女婿的男人，其中却没有一个属于小妞和她妈妈王金环所能看上眼的：两个年龄过大，都三十出了头；一个腿脚有点毛病，据说是“胎里带”；另一个因为去年搞倒买倒卖勾当，被公安局拘留过十五天！寡妇家再缺男人，再渴望招个养老女婿，也不能把要求条件降到这步天地呀！另外的十三个，“水平线”都比较高，多方面条件都合适，里边有两个还跟小妞直接见了面，有两个间接地相互看几眼，其余的不用说相看，只要介绍人一提“男到女家”这个条件，不是父母反对，就是本人不干，都没有再往下进行。结果呢，路费没少花，人情没少欠，急没少着，心没少操——白白折腾一场！

    知晓全部底细和秘密的邻居英子妈，对这件事情首先感到走投无路。她怀着绝望的好心肠，找到王金环悄声劝解：

    “依我看哪，你就别心高妄想啦，就认了命吧！咬咬牙，找个最合适的主儿，赶快把小妞嫁出去得了……”

    王金环被戳了心尖儿，没容人家把话说完，就急赤白脸地叫嚷开了：“你这个主意我可不听！你指的这条道儿我不走！我宁肯一头扎到泃河里去死，也不能眼看着别人抢走我的亲闺女！”

    “你发哪家子火呀，我是怕你不活泛着点儿，死拽着缰绳不撒手，把小妞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将来落埋怨，后悔可就晚了八春！”

    “我家小妞不是那样的孩子。她知道疼爱妈。她明白妈的甘苦妈的心！”

    王金环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特别硬，好象她的闺女百分之百地保险，就算被她拖到白了头发掉了牙都找不到男人，也不会对她这当妈的人有丝毫怨恨。实际上，她的心里一直就为这个惴惴不安，一想到可能坠落的可怕境地，大热的天都浑身打哆嗦。她不忍心把闺女拖到那一步。她尤其怕被拖到那一步的闺女，终于醒悟到她的亲妈是婚事难成的罪魁祸首而跟她这亲妈隔了心、翻了脸！

    她也被传染上绝望的毛病，仰面瞅着神秘难测的蓝色天空，在心里边悲哀地呼喊：“英子妈把全部本事都施展出来了，再也无能为力了，谁还能够对我们这孤立无援的、到了绝境的孤儿寡母拉一把呢？”

    有一天，她跟随一伙女社员到河滩地里开高粱苗。等到收了工，别的人都急着回家去了，她留下，抓空子给猪打点野菜。她沿着朝阳的堤坡，一边脚步移动、眼睛寻找，一边顺手揪采青青的猪毛草、车轱辘菜，扔进挎着的篮子里。

    这当儿，从高高的河堤顶端上，传来一阵“扎扎”的响声，随后又是几下“铃铃”的响声。

    王金环抬头一看，不禁地打个愣，立刻就又恢复了常态，出于礼貌而招呼一声：“施主任，出门啦？”

    施国臣下台三年了，什么职位都不是，只剩下一个空头的党员牌子还挂着。南埝头的人见了他仍习惯以“治保主任”的头衔称呼，因为他爱听这样的称呼。他个人的生活也不怎么如意：离婚打成了的第五天，被免去职务。好猜测和好嘀咕的社员，都认定施国臣犯了错误，挨了处分。而且十有八九是因为搞女人的事儿砸的锅。就凭施国臣的人性、品德，丢了那顶官帽子，哪个女人还肯搭理他？他打了光棍儿，一个十分特别的光棍儿：跟他离了婚的妻子不仅没有嫁人，也没有从他那个小院子搬走，独自带着孩子过，跟施国臣各住一间屋，两个灶膛烧火做饭。施国臣没有撵她走，有意地留着后退的路：万一娶不上遂心如意的女人，也不能打半辈子光棍儿，过上几年，再跟离了婚的妻子复婚。

    这会儿，他本来把车子骑得飞快，瞧见王金环之后就放慢了，故意倒链子、按铃儿；等到王金环发现他，不得不跟他打声招呼的时候，他腾地一声跳下车，满脸堆笑地给王金环一句答非所问而又没头没脑的话：“副业这摊子工作可真重要，如今的中心任务就是抓钱嘛！”

    王金环没心绪跟他纠缠，想摆脱他，就说：“您去忙工作吧。”

    施国臣却摇摇脑袋：“如今当干部轻闲多了，社员奔钱心盛，不用我管。地富反坏右全没有了，也没有谁让我管了。你知道吗，我又干上大队副业跑外的差事了。因为我的门路多，熟人多，他们要是不用我就吃不开。”

    王金环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也无心听明白，挎着篮子，转身要走。

    “喂，小妞妈！”施国臣赶紧喊，赶紧说出要说的话，“听说你们小妞要出嫁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