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五（1）

    英子妈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对于这次充当媒人的事儿，更是加倍的热心。她暗暗地祈求神仙保佑，能够马到成功，以便使她负罪的心，减轻一点隐痛，让她行善的欲望得到一些满足。

    平时，她不怕孩子们闹灾害病，也不怕曹小五吹胡子瞪眼和抡鞭子，而最怕隔着一堵墙的西邻家遇到为难着窄的事情。她总觉着那边的一切灾祸根子，都出在她的身上。二十多年前那桩强奸式的夫妻生活，她既是罪恶的主谋，又是罪犯的帮凶。如果没有那一场硬把生米做熟饭的勾当，王金环不会跟那个没有一点感情的曹宝窝窝囊囊地对付十几年日子，更不会为那个根本不让人想念的曹宝困难重重地守这十年寡。王金环对过去的那件事儿越宽宏大量，不记仇不怨恨，就越发加重英子妈惭愧和后悔的份量。如今能给王金环的独生闺女选个好丈夫，帮助王金环把这辈子的最后一件大事料理得妥妥善善，这当然属于英子妈立功赎罪的重大步骤。再说，就算英子妈在二十多年前没有犯下那场错误，那么，对住在身边的、孤立无援的寡妇，该伸伸手总得伸伸手呀！一个人在办好事儿的时候，总比办坏事儿长精神。

    她连晌都没歇，急不可待地走出家，敲开邻居的门，开口就打听结果。

    王金环也没躺着休息。她打算等到起晌，再蹬上鸡窝、扒墙头叫英子妈；英子妈主动到来，正可心。她把小妞说的话和提的要求，一五一十地转达一遍。

    英子妈挺满意地拍着手说：“那天在燕山镇，我当着张文华的爹妈一口应承下来，就断定这门亲事得成。两边我全知底儿，真是门当户对，难得的好姻缘！行，我得抓空给那边送个信儿去，人家象猫抓心那样急，火烧火燎地等着回音哪！”

    王金环往外送的时候，走到院心，拉住英子妈的褂子后襟儿：“有个条件，你得事先给那头提出来。”

    英子妈说：“你就撒开提。人家早就看中了小妞，就怕求之不得；如今你们答应了，还不得高兴疯喽！别说一个条件，就算一百个，也得照办无误！”

    王金环使劲儿咽下突然翻起的辛酸味儿，轻声地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就是那男的得到我这边倒插门儿。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

    “哎，这一条你可真想对啦！”英子妈一听这条件，就极表赞成，“不这样办，等年轻人成亲之后，光剩下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咋过日子？”

    王金环有些惴惴不安地说：“只要他们愿意这么做，亲事就算成。”

    “没问题儿！”英子妈满打满包地说，“新社会，新风气，时兴男到女家。你这儿有现成的大房子、大院子，让他们不花钱白闹个媳妇，天底下都找不到的美事儿，还有个不愿意的！”

    “过两天你再跑一趟腿儿……”

    “咱们趁水开下饺子，我赶过晌两点半的班车就走！”

    王金环很感激热心肠的英子妈，下午一边跟着胶轮大车装粪、卸粪，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心里一边叨念：等把小妞的亲事办妥之后，要好好地酬谢酬谢英子妈。

    英子妈去的迅速，回来得也快当。最近的一班调头汽车，又把她带回泃河岸边小桥头。

    王金环正在地里撺粪堆。她没料到英子妈不过夜就往回返，也就没有留神朝汽车站那边看。等她发现从烟尘中显现出的英子妈，就急忙地手提着铁锨，从那半冻半化的地里，横插着追赶上来。

    她好似阻截似地停在路边上，老远就含着感谢不尽的微笑，说道：“你可真算雷厉风行呀！”

    英子妈用手扇着仍在头顶和眼前翻卷飞旋的尘土，回答她：“我这个人搁不住事儿，该办的不快办完，吃饭不香、睡觉不甜。”

    “办的咋样？”

    “唉，真他娘的没想到，一头碰在钉子上！”

    王金环这才发现，一天到晚挂在英子妈脸上的笑模样没了影子，换成一副丧气相，就紧追紧问：“快告诉我，到底儿怎么啦？”

    “那天，张家两口子托我做媒的时候，甜哥哥、蜜姐姐的，好话说了一大堆。今儿个我到他家去送信，开头一说你们乐意做这门亲，把他们高兴得不知咋好，笑得开花放朵的。等我一提你那条件，他们的脸上立刻挂了冰，象货郎鼓那样连着摇脑袋……”

    “这是为啥？”

    “那老头子说，马上就要实行生产责任制，就要包产到户了，我家还缺人手哪。我就是疯了，也不能把个壮劳力白送给人家！”

    王金环听了这个没有料想到的回话，如同突然扑过来一股冷风，使得她打个寒噤，紧接着便是恼怒，好似施舍者对挑剔饭菜可不可口的叫花子那样恼怒。她说：“他们这话实在不占理儿。儿女结亲嘛，什么白送不白送的？说这样的话，我比他多。如今娶媳妇，不花个千儿八百的行不行？不做个十套八套的衣服行不行？不准备下一所新宅子行不行？我们一文钱不要他们的，一丁点儿东西不要他们的，他们得便宜卖乖，反倒糖不吃拿起来了！我们娘儿们就这么下贱，就这么便宜，就应当白白地送给他们不成吗？”

    英子妈半讨好半真情地说：“我当时也是用这话堵了他，堵得他一个劲儿翻白眼儿。他那女人唱帮腔，把话头儿接过去了。她说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哇，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去给人家当儿子，这不是摘我的心肝儿吗？说着说着，眼圈还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