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四(2)
收工后转回家,她见屋门口外边摆着一双换下来的鞋,就知道闺女小妞已经到家。她想,得让闺女看看那照片,再给闺女说说那边的情况,然后摸摸闺女的心意,以便再往前迈步子。她一撩门帘子,只见闺女半倚半站地贴着炕沿,一手端着搪瓷茶缸,一手捏着那张照片,正边喝水边端详着。
她告诉闺女:“照片上的小伙子,就是你五奶奶昨儿个提的那个人。”
小妞头不抬地说:“我估计是这么回事儿。”
“你看着行不?”
“倒不让人讨厌。别的呢?”
王金环把英子妈介绍的状况,更加客观和粗略地向闺女转述一遍,说:“那边知道咱家,也见过你,是他们托你五奶奶给搭桥牵线的。只要咱们点头,亲事就算成了。”
“噢,我说看着这么面熟呢,果真是燕山镇的。照片跟真人就是不完全一样儿。”小妞继续朝照片看了一阵儿,这样笑眯眯地对她妈说。
“你认识他?”
“就在我姑奶奶家的后边住,隔着一个大水坑。他叫张文华。”
“你们有过来往?”
“前后街住着,还断得了见面儿?见着了,就打个招呼点个头呗!”
王金环急忙小心地叮问:“你看他那样子挺精明吗?”
“反正不呆不傻。”小妞眼睛望着照片,含笑地回答,“拖拉机出了毛病,都是他自己修;闹得浑身上下油炸鬼儿似的,可逗人啦!”
“他为人正派吗?”
“看您用哪一把尺子量。如今的青年,不偷不抢,就是正派人。”
王金环想接着往下追究,如若跟那个叫张文华的男人,真的结亲以后,会不会对她们娘儿两个好。话到舌尖,她又吞了回去。她觉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掏这样的实底儿,是难为闺女,会给闺女的心里增加不干净。闺女也不是孙猴子,能钻到别人的肚子里看一看吗?未来的女婿心肠好与不好,如同难猜测的天空,只能听天由命地撞运气呀!
“我看着,小伙子倒挺壮实。”她越发小心地把吞回去的话改变成这么一个题目,“估计他一定挺有力气。”
“壮的象头牛,卸车的时候,整麻袋的麦子,扛起来就走!”小妞一半儿夸赞,一半儿跟妈妈逗着玩说,“您放心,这个人保证能给您挑水,能给您收拾自留地,能给您搭鸡窝!”
王金环果然笑了。是装出来的笑,实际上属于苦笑。闺女的话,勾起她一缕自我怜悯的哀怨之情。一个女人,一个象她这样的庄稼院的女人,所要求的东西,充其量只不过是围绕着水缸、自留地和鸡窝的几件事,这跟彩色电视机、电冰箱和录音机等等现代化的东西一比,距离着半个地球那么远。假若王金环招来的女婿是一位百万富翁,把一捆人民币交给她自由花用,她首先想要添置的东西也决不会是“洋玩艺儿”。所以她一直没有去看一眼谢月娥女婿带来的录音机啥模样,以后也不打算去开眼。
小妞没有想到辨别一下她妈笑的真假。她把照片放回镜框原处,一边挽袖子,准备洗手帮妈妈做饭,一边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难怪他老是在身后盯着我,走路碰上以后,老是没话找话说呢,敢情安下了这个心……我呀,真够傻的。嘻嘻!”
她毫不隐讳地说出这样的话,而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是得意和自豪的。不管别人听着入耳不入耳、看着顺眼不顺眼,这都属于一个青春妙龄的女人,在此情此景之中的正常表现。
当她要离开柜边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朝那刚被插在镜框上、有点儿歪斜的照片扫一眼,心想:这个男人,论模样不比谢月娥的丈夫丑,论个头不比谢月娥的丈夫矮。成亲后,走路跟他挎着胳膊在大街上走,也只能提精神,不会显着丢人泄气。要是论本事呢,这男人能比上谢月娥的丈夫吗?他不一定能够去当海员。全中国有多少男人当海员,怎么可巧让自己摊上一个!再说,找到这样吃香、油水多的工作,得有过硬的“后门”,庄稼人肯定此路难通。对啦,这个男人会开拖拉机。开拖拉机如今可是最“打腰”的技术。听说政府允许私人买汽车和拖拉机了。等到成了亲,把后院的大树放倒几棵,把存着的木料折卖一些,凑够钱,买上一个“手扶”,出去拉脚,一天也能挣个十几块。用不了一年,准能发财。那时候,先买彩电,后买录音机,嘿,照样儿能过上现代化的幸福日月。她憧憬到这样的美好未来,又无声地笑了笑。
此时的王金环没有跟闺女发生感情的共鸣。可是,今天闺女的言谈行为,特别得知闺女与张文华相识,张文华在热烈追求闺女这一重要情况之后,促使她坚定了“立即给闺女操办终身大事”的决心。因为她既看清闺女对婚姻的渴求,也清楚了有男人正在对闺女追求。闺女好比悬挂在路边枝头上的一颗熟透了的鲜红的苹果,不可避免地要被人摘走,你不摘走他摘走,假若死乞白赖地护守着不让谁给摘走的话,它也会离蒂落地;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地、及时地选一个合适的果实获得者!于他人,于自己,都是有益处的,不会有什么坏处。
小妞端起洗脸盆准备往外泼水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说:“妈,那就约个时间,我们两个见见面,郑重其事地谈一谈吧。”
王金环有了自觉性和决心垫底儿,所以很干脆地答应一声:“行。你们谈完了,领家来我亲眼看看。要是真象你说的那样,就算定了。趁着农活不太忙,择个日子,给你们成亲!”
小妞抿着嘴儿没说什么,“噗”地一声把盆里的水泼到院子里,冲击起一股土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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