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虚负（二十一）

潘渭河

2022年8月21日

轮到李春生发言。

李春生的工作，是在砖窑点火期间，负责清理火炉内燃煤烧尽后留下的炉灰。

每天上班之后，他要穿上细帆布制成的棕色工作服。为了防止火星烫伤，工作服的扣子从上到下每一颗都要扣紧，把身体遮得严严实。他要弯着身子，一遍又一遍地用铁锨将炉灰从炉膛下清出来，装到独轮车上。炉膛里的火苗红彤彤地，向外喷吐着灼人的热量。热量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的身体。像有无数根钢针，扎进了他的脸庞、手腕，使他的身体感到疼痛，也使他的意识变得活跃。在感受着劳动的艰辛时，也激发着他的劳动热情。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常听老师说“百炼成钢”这个成语。现在的劳动，就像是百炼。要想成钢，就不能胆怯，也不能躲避。

等到独轮车上的炉灰装满了，他就踮起脚，身子前倾，用力将独轮车从炉坑里推上山坡。然后，沿着小道，一溜奔跑。从山坡上，一直下到林子旁。就在独轮车快到小道的尽头时，他猛地把车把向上一抬。“轰”地一下，车上的炉灰便全部倾倒在杂草丛生的山沟里。

热腾腾的炉灰遇上冰冷的大地，发出了猛烈的吱吱声。扬起的灰尘弥漫了脚下的山谷。眼前顿时出现灰茫茫的一片。

他刚刚膨胀的劳动热情也像倾倒的炉灰一样，一下子消失在树林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感，触动着他敏感的神经。从繁华大都市的一个中学生，跌落到社会的最低层，成为一个烧窑工。他心中感到一片怅惘。

今后的前途究竟是什么呢？两年，或者是3年、5年，国家再把我们送回学校？怎么送？是考试选拔，还是组织推送？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不上学了，在这里干一辈子。

理智上，李春生承认，在砖窑厂干一辈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情感上，他却不愿接受这种可能性。

毕竟，他连高中都还没读过。上学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如果真要在这里与煤灰为伍，干一辈子的话，他认为对他太不公平，太不讲道理。

可是，又有谁来和他讲道理呢？

在山谷间阵阵冷风的吹拂下，李春生握着已经卸空了的独轮车车把。车把冷冰冰的，身上凉嗖嗖的。

他望着远处模糊起伏的大地轮廓。3年的文革，在学校里贴大字报，造校领导反的情景，又仿佛出现在地平线上。历历在目。

如今，当变幻莫测的急风暴雨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李春生环顾他生活的这个环境，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美丽的校园，失去了安静的课堂，失去了青春年华多彩的幻想。

他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后悔莫及。

1966年8月，李春生参加了红卫兵。从那以后，他一直都以置身于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潮流中而感到骄傲。

如今，在这个静静的小树林边上，他独自面对着一条倾泻炉渣的山沟，独自仰望着流云飘荡的天空。劳动之后的疲倦和乏力缠绕着他那好像散了架似的身体。狂热激情之后的空虚和懊悔弥漫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