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秀海坪张家大院流传一个笑谈故事,时至今日余音不减。事由张氏家族篾匠张纪文用竹篾编制精美的秀才顶子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次他却得意洋洋、兴致勃勃赶来参加大院九秀才中元节祭祀祖宗活动。恰被贡生,族家长哥张玉清,一烟杆打在篾制顶子上,并气愤的吼开了“乱七八糟,侮辱斯文”。张纪文面对族众顿感识羞,颜面扫地,一趟子溜之大吉。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其背后却蕴藏着时代不尽的社会内容。
千多年来的科举制度是封建社会所能采取的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形式,它扩展了封建国家引进人才的社会层面,吸收了大量出身中下层社会的人士进入统治阶级。特别是唐宋时期,科举制度之初,显示出生气勃勃的进步性,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一直延续明清末年,由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家思想浸透了全社会。秀海坪自古就非常注重文风培植建设,咸丰、同治、光绪年间文风大展,相继有九人考中秀才,就有了“一楼门关九顶帽子”之说,在广元东路文化发展史上大放光彩,在他们的影响下,秀海坪的科举生员(增广生、廪膳生、俯学生),国学监生犹如雨后春笋,大大促进了秀海坪文化大发展。
清代考中秀才后按规定第一件事就是换装服饰,是一种特殊形象的标志,秀才装全套为绸制,蓝色,俗称“蓝衫”,正中前后开衩,圆领、马蹄袖、束以腰带,外罩套子,对襟、开胸、礼帽为深边中间凸起,正中嵌一黄铜制、枣核形的白塔尖,叫做“顶子”,脚穿长筒靴。当下考上秀才被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因此,每一个秀才都要都自家的祠堂、家庙和祖坟上祭拜,告诉祖宗自己得中的好消息,感恩祖宗阴德惠及。祭祖的时候,新秀才们每年中元节、春节都必须要隆重穿上秀才规制的那套行头,以示尊重。国家也非常重视秀才,规定秀才可免除丁税、徭役,可以参加诉讼,诉讼时见官可以不跪,不能用刑等权力。但是在那个知识还能被当做荣耀的时代,秀才服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穿的,一旦被举报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史上据记载,清代一位县衙的办事员,因为出身被限制不能参加科举,但他又无比渴望能成为一个秀才,于是偷偷地穿上秀才服,结果被上司知道后,处以重罚。因此秀才服饰既显示了外表的庄严,又体现内在的学识,故随便穿戴服饰既违反规制,还大有侮辱圣贤之嫌。
秀海大院每年节期自然就秀才整装列队,恭敬大院中堂前祭拜祖宗,故就有了张纪文到场戴上自编秀才帽被长哥,贡生,原利州学正堂张玉清( 张继文)打走一事。
张纪文为何要自编秀才帽入列参拜,是有意捣乱,还是另有玄机。就此笔者为张纪文作了深刻细致的追踪考察、探索、走访、了解。认真剖析故事的原委,对事物的前后及因果关系作了全面分析,让故事的本来面目更加清晰,以还原事物的真相。这话还得从张氏家族在秀海坪的发展说起。
土溪沟第五代孙张现宗于康熙三十五年,即1696年迁居秀海坪不足二平方公里的漫坡荒地,与赵姓说约分地段在此繁衍生息,开疆辟土,垦地造田。百年发展人丁兴旺,第十代孙“全”字派就发展10男多女(因古谱未记女孩,故不知详细数字),十一代孙“文”字派发展23男数女,第十二代孙“怀”字派就发展男50数女。由于人口猛增,族人开枝散叶,急需增地建房。秀海坪的土地资源、祖居房舍就远远满足不了需求。第九代孙长房张应、张和已有了房基。次房张玺、张琮弟兄俩因各有四子,称为“八大房”,开始规划建造房屋,为了从根本上解决住房问题,就规划秀海大院基地,张玺四子居东,张琮四子居西,逐步发展修建。当下张琮第三子张全选幼读诗书,“弱冠”之年婚配独柏树何登魁之女,生下张春文和一女后早逝,又相继娶杜君,连续生下三男张刚文、张绪文、张纪文。幼少入学,逐渐成人。张全选膝下四子几女,虽何君勤俭持家,造田建房也难维持儿女生活。儿女均出生于同治、光绪年间。熟知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就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愈益贫穷落后。时下秀海坪也正在起步发展之中,人口增长过快,人们的衣食住行学受到严重制约,因而困苦不堪。笔者曾专访张纪文之子张怀依幺女张秀德,时年92岁,她回忆小时家境,哭诉着说:“我爷爷婆婆和父母那阵子,又苦又累娃娃又多,家里穷得叮当响,连房产都没有。父亲(张怀依)没有办法,写田耕种,膝下共有六子四女,贫穷和疾病的折磨,最终养成五子一女。在文家寨附近赵家的庄房住了三年,死去了父亲、大哥和大姐,母亲觉得难处,于是又携儿带女回秀海坪老家去打挤。”道出了时下祖父母添丁增口,养育艰难之况。
由于社会环境的影响,家庭实际情况不凑人愿,张全选中年在外因病而逝,葬于本邑三江后坝烂泥沟坟凸岭何姓地上,该因家庭贫困无力安排尸体回归故里。家中事宜全落在长子张春文肩上,担起敬孝萱堂,辅助三弟兄读书学习。张刚文学习努力考中秀才,张绪文、张纪文读书学有文化,安排其早成家立业,农耕为本,各奔东西。张纪文夫妻见秀海坪人多土少,难以栖身,向外寻求发展之路。经多方考察了解便瞄准秀海坪彼岸大山腰间圆田梁,与张昶一家分割一席之地,相交相处。为了找到圆田梁居主的蛛丝马迹,2023年春节前夕,邀约秀海九队张利光老人前往山梁,钻进绵绵荆棘丛林,劈开路障,找到了光绪十七年(公元1892年)张昶,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8年)夫君唐君,两座不足1米五高的神主小碑。碑文虽简,但透露了诸多信息。两小碑是本堡张家河口张家,写田耕种于秀海坪的石匠世家张奉田所造。碑记石板却来自于土溪沟下段的铜板石,时下竟背运七八十里山沟溪峡之路。碑身碑座就地取材为白墨石,百余年不少地方都风化、斑驳殆尽。碑文中“清待赠浑穆(“处士”并列于前)张公讳昶老大人一位正性”(处士:即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男子隐居不出仕,讨厌官场的污浊,这是德行很高的人方能做得出的选择),前刻“奉祀男张全首、孝、弟。媳强、罗。侄男张全義、奉、斗。媳杜、祝。”后刻“孙男张昭文、孔文。孙媳陈、何、陈、李氏。侄孙张義文。耳孙张怀模、甫、忠、春。媳。”除此刻记有碑记时间及匠师。唐君碑记能依稀可见,孝祀儿孙媳名相同。碑有对联“苾芬百世昌;浑穆千秋古”(苾芬:芬芳,浑穆:质朴淳和)。此联对张昶作出了高度的评价。碑记尚无父母生卒日期,可推测竖碑之时父母已经去世多年。阅碑可知张全首、张全孝、张全弟夫妇们共同为父母竖碑。
经查张昶属土溪沟张守全第八代孙张思睿之子。因土溪沟山高陡峭,硗确之地难以生存,约于乾隆、嘉庆年间来秀海坪彼岸大山,与陈氏家族协商购置大山腰间圆田梁一带地坪荒山,落地居家垦植,繁衍生息两代达五六十余年左右,膝下三子,均成家立业。古谱所记“张畅、唐君,三子:张全首、方君,张全孝、强君,张全弟、罗君。张全弟二子:张昭文、张穆文”。但古谱将张昶名字错记为“畅”,应为“昶”,虽意思相同,但昶字常用于名字。余者与古谱相同。张昶、唐君年老去世后,其子孙何时离开去向何处均无考,古谱再无记载。
秀海坪坟茔碑记可知张全选父亲张琮生于1788年,长子张全通1815年生,次子张全达1821年生,四子张全逵1826年生,可推算张全选约1823年生。再张全选之长子张春文1842年生,原配何君生一男一女早逝,又续妻杜君连生三男:张刚文、张绪文、张纪文。可推算张纪文约出生于1855年左右。其成人居家至少也在二十余岁,张纪文夫妇定居于圆田梁大约也在1880年左右,此时不知张昶夫妇是否健在,但儿子都在此地耕耘生活,张纪文夫妇投靠他们,说约划地耕耘。


张纪文有了田产荒山地段,发愤努力耕耘开垦,养家糊口、生儿育女。虽幼童时间启蒙读书认了点字,读了点书,但眼下排不上用场,唯有蛮干苦做,才有收获。通过艰辛的劳作,维持家庭生活总是紧巴巴的。在老人“养儿不学艺,挑断箩篼系”的启发下,他也在冥思苦想发家之道,终于发现篾匠是可学之艺。竹子是农民喜欢栽植发展的资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乃乡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从吃饭的筷子到家用筛箥、背篓、晒席,再到农耕犁田耕地,牵制牛羊的绳索等等生产、生活用品都能排上用场。他自幼聪慧勤学,拜师学艺与自学钻研相结合,很快学会了篾匠手艺,利用农闲和夜晚编织蔑货,或专门出去上门编织生活、生产用具,挣钱补充家用。日子稍微宽裕,在此养育五子成人。儿大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各奔东西,张纪文夫妇儿多母苦,花甲之后相继去世,儿女因各自家贫,手长衣袖短,无力将其魂归故里,进入隔河相望的秀海坪坟茔,就地流泪掩埋于圆田梁坟坪。往后虽其子孙发达,但社会动荡,均家贫无力竖碑立撰,至今已是古坟冢两堆。
张纪文蔑编手艺渐渐炉火纯青,编织的家具精美耐用,人见人爱,慢慢名声远扬。他常走村串户,秀海大院老家也时常光顾。家族的文化祭祀活动,凡有信息再忙也要参加,尤其是每年中元节秀才们穿袍戴帽,庄严恭敬于大院中堂祭祀,花红柳绿整齐一片,特别感兴趣,簇拥在族众群中。过后心里常常念着这个场面,秀才们还是荣光,怨自己命薄,无缘读书中秀才,但反过来一想这秀才班子都是弟兄侄子,除长哥张继文(张玉清)在利州作过官,余者都是和自己也差不多。但在乡间做手艺谁不知道张家大院一楼门关九顶帽子呢,一谈到此事,无不交口赞颂。而张纪文出世之时秀才张全文已于1857年病逝,九顶帽子就少了一顶。他脑海里无时不就在想着要维护“一楼门关九顶帽子”这个荣誉与尊严,如何补救,他并不知道那时报考秀才的繁琐与艰辛,只观表象。张纪文在用心观看秀才顶帽,于是就慢慢琢磨,终于编织成了一顶精细秀才帽,在某年中元节他早早来到秀海大院中堂前等候,待祭祀开始他鼓足勇气戴上自编顶帽,走进队伍后面,有维护尊严,也有自我陶醉,不乏幽默之感。心想自己给秀才班子增光添彩,补足九顶帽子会被秀才弟兄侄子的认可,族众的拥护。殊不知适才得其反,结果被长哥张玉清发觉,挨了烟杆,识羞一溜烟钻出人群离开了。惹得在场族众一片哗然,笑声不断。由此张纪文就名声远播,这无意中仿忽就成了人生“不搞个流芳百代,也要搞个一臭万年”,这是张纪文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是啊!人生应当如此,不能像山中的树,默默地生长出来,慢慢地长大,最后又不声不响地消亡。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总得有个区别,张纪文阴差阳错真就做到了。
大约在民国初年张纪文夫妇相继离世,膝下五子曾先后回归纪家河彼岸秀海坪老家居住。张昶之子也在同期前离开圆田梁扁里。此处田地荒芜,树林疯长。时过境迁,这圆田梁一带,就再没有人居住、耕耘、发展了,但林地仍属张纪文后裔,不仅如此,就连张昶名下的属地都自然归在一起了。直到共和国成立土地改革,才就按规定分配划改到农户管理。就此,圆田梁上下左右一带却有一张不朽的名片,四里八乡都知道,可以说是妇幼皆知,那就是“张纪文扁里”。奇怪的是张昶先于此地开创、经营五六十年,而张纪文后到仅四十余年,然而张昶其人真还没有几个了解。当然大概因张纪文属秀海本土人士,又有手艺,接触了解很多,可能更与他的生活轶事有关,因有名声,相传久远,这张地名名片就自然经久不衰,深深地印刻在代代人的心中。
悉张纪文真正成家立业有了作为,就是在圆田梁张昶的准予的地盘上发迹。“一山难容二虎”,张昶心宽、张纪文融人,这是因为“血浓于水”,溯源根基,土溪沟九代孙张昶和秀海坪十一代孙张纪文,同属一个祖宗。同宗同族相互包容,以邻相融,彼此相处和谐,在家族“孝友传家”“耕读兴家”的家训、家规中做人,好合好散,相处几十年未发生裂痕与分歧。真是“水浅能容月、山高不碍云”。体现了人情、亲情和友情的融合。

张昶夫妇墓碑铜板石采用七八十里以远的老家土溪沟,证明知情知根,浓浓的“故乡月明”之情,在那经济落后、交通不便的时代,拉近了游子故乡情。碑记人名“昶”字的使用,和“耳孙”的出现,揭示了张氏家族厚重的文化底蕴。当看到张昶曾孙“怀”字派时,本应为曾孙,而见刻记为“耳孙”,顿时一头雾水,“耳孙”与“鼻祖”:这一“耳”一“鼻”,足足隔了十八代。所谓“祖宗十八代”,辈分从低到高,依次是指:耳孙、云孙、仍孙、晜(kn)孙、来孙、玄孙、曾孙、孙子、儿子、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鼻祖。经查真还有出处,古有言之,汉书记李斐曰:“耳孙﹐曾孙也。”还多以“耳孙”泛指远代子孙而用。碑记上耳孙:“张怀春、张怀忠、张怀甫、张怀模,媳无人”当下怀字派可能并无此子,民间有虚拟儿孙数人,先记刻于碑,以示子孙绵绵。由此可知张氏家族原本书香门第,尤其是秀海坪文化氛围浓,诗词歌赋强,这些学识并不是无稽之谈。
秀海坪张氏家族入驻,繁衍生息数百年间,这里人才济济,曾经的人文故事多多,六口天井大院的建成,文庙、字库、祠堂的修建,一楼门关九顶帽子帽子的产生,张上选虚惊一场而中武举,张、扬两姓族间风云等等,又有张纪文“自编假帽充秀才、挨打识羞自离开”的笑谈,把秀海坪创业、发展的数百年间,装点、陪衬得特别诙谐动听。在那社会动荡、经济落后、人口猛增的时代,折射出秀海儿孙承载着内忧外患的困境,艰辛的努力生产生活,改造环境,耕耘生活,乐观处事,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由此,我们处在幸福的人生中,再回过头来捡拾追忆先辈,为时代的艰辛付出,犹感他们的脊梁坚硬,精神伟大,秀海的今天还是先辈们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和精神基础。裔孙受享,永远不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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