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非囚记

标签:
2024心情随笔 |
囚非囚记
因为一项特殊的事务,必须暂时从平常的生活流、信息流中抽身出来,置身于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按规定完成规定的任务。生活的惯性一旦被阻遏,就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因为被分离,总感觉生活在别处,仿佛眼下的“新生活”不是生活。
本想带上几本书,聊以消磨空闲的时光,但临行前又放回了书架,按照本来的样子,让它们在本来的位置上。人生碌碌,难得有这样一种“新境界”,何不暂且放下一切,抛开一切,回归自身,让灵与肉好好亲近亲近?
酒店后面是一座小山,长满了各种高大的树木。有铁栅栏围着,说是有野兽出没。在山和我们住的楼房之间,辟出了一个环形的花园,工作之余,我们可以在其中散步。后来,听说那山上有些无主墓,晚上散步的人就少了。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不怕野兽,怕野坟,不惧生人,惧死人,白天无所畏,暗夜胆如鼠。其实,有什么呢?听那位不信邪的怎么说,何处黄土没埋人呢?好像是自说自话,自我安慰;但对别人未必不起作用,他们听到了,那颗惧怕的心也许多少会释然一些吧。
酒店对面,有个广场,与酒店之间隔条马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那里跳广场舞。音乐声很大,有些曲子简直到了刺耳的程度。每天晚上,相同的时间、相同舞曲开场,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舞曲声中散场,中间的进程,也一丝不乱,到时你总能听到“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天天如此。
酒店里除了我们这个工作班子,别的客人不多。晚上九点来钟,酒店大堂里就异常安静而空阔。灯火辉煌,音乐曼妙。就我一个人,在这灯光和音乐所营造的氛围里踱来踱去。这时节,要有个舞伴,跳支舞该多好。但幸好没有,否则,我这个连最基本的舞步都不会走的人,该有多尴尬。
或者,坐在空旷的角落里,不紧不慢地喝点酒。不必下酒菜,一瓶干红,一个高脚杯,自斟自饮,自我陶醉。但也是不可能的。手机上交了,扫不了码,又忘了带现金,不能买酒。关键是有酒也不能喝,入住酒店的那一刻,就被告知,饮酒,即使自费也是禁止的。
也许,喝杯红茶是最可行的选择吧。这样的氛围里,喝红茶也最相称。只是奇怪,酒店何以没有这项业务,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空间和环境。而且,以往住别的酒店,好像也是这样,有在大堂里设酒吧的,却很少见“茶吧”什么的。而依我的经验,一般人不大可能在入住的酒店喝酒,都是选择到外面一些特色、风味餐馆去。酒足饭饱之后,再回到酒店,不可能再喝酒,只想喝杯茶,尤其是茶汁稠黏一些的红茶,既能解酒,又可养胃。
喝红茶跟喝绿茶不同。喝绿茶主要是一种习惯,可以不分场合、不论时间,乏了、困了、渴了,随时随地可以喝。喝红茶,则似乎需要一种氛围,甚至某种仪式感。它得像饮美酒,细细地品,细细地酌。酒店大堂之夜,有个茶吧,喝杯红茶,就显得既有氛围,又有仪式感。
但都只能想想而已,既无红酒,也无红茶。来来回回,看着茶色玻璃墙面上自己的影像,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只在眼神里,溢出了一丝酒意和茶香。
年轻的时候,不了解红茶,也就不所谓喜好。中年以后,识得本地一品红茶,渐渐就喜欢上了。公司老总与我同乡,又经常带我和我的朋友参观那些有半个多世纪历史、被授予“中国二十世纪建筑遗产”的老厂房,让我了解了红茶的制作工序和工艺。无数个夜晚,我静坐书斋,咬文嚼字,红茶的陪伴,令人依恋,感觉有如红袖添香般的体贴。慢慢地,我体会到,红茶是最适宜晚间喝的,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红茶那沉静、醇厚、成熟的美感,与中年以后的心境,颇为相通相宜。怀旧之士,喜欢把它们装在一个仿古的罐子里;摩登男女,喜欢用玻璃器把它们罩着。但红茶没这么娇惯,它从深山老林,走向村寨,走向都市,走向异域他邦,历经千锤百炼,一次次蝶变,生于青绿,成于暖心暖肺、暖色调的红,颇似历经沧海的人生。喝红茶,品红茶,也总能喝出、品出某种相似的人生况味。
人生,百转千回,它的不可逆性,让每种遇见、每样经历,都值得珍视和珍惜。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被现实的、有形的东西所囚禁,而是被习惯、惯性等无形的东西所禁锢了。比如,这一次的经历,就让我体悟到,生活不在别处,你在哪里,哪里就是生活。我甚至怀疑,这种按时工作、按时吃饭、按时休息、简单有序、有约束但不会被打扰的生活,我很容易适应,并且会渐渐喜欢上它,很快把它变成一种新的习惯。只要思想是活的,就不可能真正被困住。下次出差,或许会记得,带上几袋书房里浸润了先圣时贤思想的红茶。
酒店里也设有专供休闲娱的乐场所,足浴、卡拉OK、小影院什么的,就在我们每天用餐的楼房旁边。每次经过,都会有人瞅几眼,但没人进去。习惯了大众消费的人们,对这种相对高档次的场所,到底有些隔膜,只会望其门而不敢入。人的自我约束,让我想起了那些小虫子,还有蜜蜂和蝴蝶。它们没什么约束,你一开窗子,它们就不请自来。一天午后,我刚掀开窗帘,就见一只小麻雀从帘子后面飞了出来,停到窗台那里愣愣地看着我。我走到窗边,把窗口开大一些,让它好飞出去。不想它反倒慌了,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我赶紧回身去关上房门,它若从门里飞出去,就如同进了迷宫,很难脱身了。关上门,我埋头干自己的事,不去管它,等我再想起它,它已经飞出了房间,正是不速之客的做派。对待这些虫鸟们,放手不就是关怀吗。
人比虫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离开了手机,离开了网络,闲下来茫然不知所以的窘境,与那些闯入陌生环境中的虫鸟惊慌无异。那种莫名的焦虑、焦躁,让人感觉天气格外燥热难耐。这时候,需要下了场雨,送来清凉和清爽。雨真的就下了。雨洗的世界如此通透,我坐在灯下,隔着窗户听雨,隔又不隔,感觉在雨中又不在雨中。雨点疏疏密密,洒在窗玻璃上,就如洒在心上似的。因为风的作用,雨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让人感觉雨中的世界,一忽儿小,一忽儿大。心像雨中的世界一样通透,我好像还写了几行诗,可现在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因为,那场雨并非现实,而是在梦中。梦中也可下场雨吧,雨不是没有约束,说下就下,常常弄得天气预报都没个准吗。而且,梦中的雨,未必不是别世界的真吧。不然,早上醒来,何以见那比我早醒的新鲜的太阳,似乎是被雨洗过似的呢。
这天早餐后,我到酒店前台外面抽烟。这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出酒店的围墙。一辆外地牌照的旅游大巴,停在附近。不断有人上上下下,作出发前的各项准备。旁边有一排垃圾桶,桶旁有辆手推垃圾车。不时有人向不同的桶中扔不同的垃圾,垃圾车边一直站着一个年轻人,一会望向旅游大巴,一会望向垃圾桶和那些往桶中扔垃圾的人。我观察了好一会,起初以为他也是旅游团队的一员,因为他长相、穿着都还算齐整,神情也还算庄重。但他后来的一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身份。他习惯把食指含在嘴里,不时唆溜一下。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一副不易察觉的傻相。原来,他守在垃圾桶边,是为了捡垃圾,捡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垃圾。他每次捡到一个矿泉水瓶、易拉罐或者大号小号的可口可乐瓶,就会把食指伸进嘴里,含着。酒店大门边,那位标致的中年门岗,据说,是他父亲。父亲谋得这份工作,守护着酒店,也守护着他那有几分呆气的儿子。
几天下来,虽然有些辛苦和落寞,但因为是专家待遇,给我的报酬自然不菲。结束工作,离开酒店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们,父亲照例在自己的门岗上,儿子则守在比上次稍远一些的垃圾桶旁。下午四点钟左右的太阳,柔和而温暖,我特意朝这对父子多看了几眼。
现在,我又坐回了我的书桌边,我还在想,那天晚上,梦中,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坐在书房里,捧着书本,细品红茶漫听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