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今天《时代周报》



东南亚电影：从陈英雄到雅丝敏
何华
 
每每有人不屑东南亚文艺，我就搬出这个那个要让对方相信这片热土的艺术才情尤其是独树一帜的电影成就。在移居新加坡之前，对东南亚国家的电影了解甚少，大概仅知道越南的陈英雄，且被他的《青木瓜之味》所诱。至今深切记得开场不久资深女佣教初到的童仆梅（Mui）如何炒菜一节，用的是老式的炭炉，就摆在庭院里。一老一少，布衣布裤，阳光斑驳，植物葱翠，坐在小凳上炒菜实在成了一桩行为艺术。
自从多年前在电影节上初遇阿彼察邦的《热带病》，当下成了他的“一小撮粉”。犹记那天，电影放到后半部丛林追虎，调子大变，昏暗紧张，扑朔迷离，不少观众离席退场，恨得我牙痒痒，也罢，阿彼察邦就是为一小撮而拍。《热带病》至今还让我相思——想着想着就魂飞九霄了。
阿彼察邦后来因《文米叔叔》一片得了戛纳金棕榈大奖。我特别喜欢露台上文米叔叔、小姨子、侄儿、去世的妻子、儿子（红眼灵猿）谈话一场，人鬼平起平坐，生死无界。佛家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大抵如此。这场戏让我对生死有了更深的领悟。泰国的“鬼片”是出名的，那些三流导演的鬼片让它们见鬼去吧！阿彼察邦完全颠覆了泰国鬼片的传统，也让世界知道泰国真正的人鬼情未了。
瀑布池里人鱼交欢一幕也是神来之笔，比起费里尼《甜蜜的生活》里女主角跳入喷泉款款沐浴的镜头还要令人印象深刻。阿彼察邦的电影，只要一入热带丛林，立马开天辟地般有了生路和活力，没有人能把东南亚的丛林拍得比他更耐人寻味了。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亨利·卢梭的热带丛林作品，绚丽，原始、梦幻。等看了阿彼察邦的丛林影像，就觉得亨利·卢梭的丛林太“小儿科了”——当然你也可以说那叫“童话世界”。丛林，是阿彼察邦电影最重要的背景场域，他的另一部杰作《极乐森林》几乎把丛林演变成伊甸园，野餐、野合、口交、抚摸（女主角把玩男主角生殖器官的特写），循序渐进，坦荡自然，与色情一纸之隔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因为阿彼察邦是同志，所以他镜头的凝视多是男性（或女性）对准男性（包括身体部位），最经典的就是《极乐森林》里的抚弄器官和《热带病》里的吮吸手指，从“抚弄”转为“吮吸”，是换汤不换药的朝三暮四。《文米叔叔》则更加含蓄了，小姨子和侄儿的关系虽则暧昧，但留给人的是想象而非画面。事隔七八年，在《热带病》里纯朴清俏的小男生成了《文米叔叔》里略微发福的侄儿，时间就是这样不成全美意，只要重逢，当头就是一个不忍。
通过历届新加坡国际电影节，陆续注意到一些好导演，除了阿彼察邦，印尼片《枕边落叶》的导演努格罗（Garin Nugroho）也不可忽视。几年前，又撞上菲律宾导演奥拉乌•索里托的《花样少年马克西莫》（The Blossoming of Maximo Oliveros），惊得我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料到菲律宾有这般天才之作。少年马克西莫忸怩的步伐、反串的游戏居然可以如此自然，笑过之后观众都认同了他的娘娘腔，同样认同了他对警察大哥的痴爱以及最后的决绝，这就不简单了。我想这要归功于艺术的感染与感召，尤其小演员演得水到渠成，一派天然。男人（包括少年）妩媚，简直就是铤而走险，弄不好就砸。妩媚最怕做作，天成的妩媚是不讨人嫌的。譬如《霸王别姬》里的张国荣。因为《花样少年马克西莫》的“刺激”，渐渐迷上了菲律宾电影。前年在国泰戏院Picture House看了布里兰特•曼多萨的作品《情欲电影院》（Serbis），嘈杂、混乱、晕眩，口味很重，充满了“肮脏美学”，联想到充满“惊竦美学”的希区柯克和充满“暴力美学”的北野武。肮脏也好，惊竦也好，暴力也好，在现实生活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借着银幕表达，似乎有了另外的含义和魅力。菲律宾电影尺度一向大胆，东南亚其它国家望尘莫及，布里兰特•曼多萨之前的《情欲按摩院》、奥拉乌•索里托最新的《少男》都活色生香、一览无余。菲律宾一直有拍舞男电影的传统，奥拉乌•索里托的《少男》就是对这个片种的致敬之作，并且将这个片种从商业提升到艺术高度，是继承也是开拓。
2009年7月，雅丝敏•阿莫（Yasmin Ahmad）去世，我才得知原来大马有这么一位电影大师，后来一连看了她的《木星的初恋》、《单眼皮》、《皈依》和《恋恋茉莉香》，证实了她的大师实力。得知她的很多电影在怡保取景，一时间对怡保这座素昧平生的小城陡起了向往，并去了很多次。雅丝敏拍广告起家，难怪电影画面构图讲究，且张力十足。雅丝敏熟知人情世故，对白幽默俏皮，有小说家简•奥斯汀的遗风；更难得的是，她有一颗包容的爱心。爱，是雅丝敏电影的主题。尽管，爱，千山万水千变万化千愁万绪，多么不容易，但雅丝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假电影的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