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钝刀的雕刻师
刊今天《信息时报》
使用钝刀的雕刻师
何华
最近翻出《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重读。
对艺术家的日记、书信之类比较隐私的东西,我一向好奇,当然除了好奇,也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日记、书信之类最能表露出他们的真实面貌。话说回来,日记往往也是煞风景的祸首,因为每个人的真实面貌,或多或少包含了缺点和弱点甚至丑陋。
这位前苏联导演一共执导了“七部半”作品,却在电影史上留下重要一笔。他的电影论著《雕刻时光》更是电影爱好者的“枕边书”。日记中,塔可夫斯基多次引用吉田兼好《徒然草》里的句子,其一曰:“名雕刻师使用的,是有点儿钝的刻刀。”看了若有所悟,心想,这位时光雕刻师用的不也正是一把钝刀吗!塔可夫斯基一生磕磕碰碰,与前苏联官僚政府格格不入乃至不欢而散,晚年流落欧洲、客死巴黎。除了饱受病体痛苦,还备尝精神折磨与乡愁煎熬。这些在日记里都有记载。1980年6月14日,他说:“我很想家,想莫斯科和我的亲人。”1983年5月25日,在罗马,他写道:“我不知所措!我不能住俄国,我也不能住这里。”1986年7月12日的记载是:“昨天我出去散步,突然有股莫名的冲动,我脱了鞋,赤脚走在冰凉的土地上——还在发烧、咳嗽和风湿痛。我真是疯了。脑子里尽是悲观的想法。”这则日记相距塔可夫斯基去世只有5个多月,当时他正在德国奥谢布隆(巴登巴登附近)治病,但仍不改他“诗意”的做派——赤脚走在冰凉的土地上,感受到的却是内心的悲凉。这则日记勾勒了一幅塔可夫斯基的孤独晚境,我时常想到这个画面。
七部半,我看过其中三部:《伊万的童年》、《镜子》和《乡愁》。看得出塔可夫斯基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导演,他慢悠悠的节奏、时光的交替折叠、充满诗意的画面,这些元素都是对“时光”和“人生”的最好阐述。在1979年12月21日的日记中,他对“时光”做了这般解释:“我的天!时光是如此简单、近乎原始的概念。它只是物质区分的一种手段,把所有人联合起来的一种方式;因为在我们外在与物质的生活中,我们看重个人的协调一致。”言下之意,时光是绝对的也是相对的。每个人的内心与精神层面,存在另一种时光——与他人不协调的时光。也许这就是“时光中的时光”?时光简单又复杂,即使像塔可夫斯基这样的时光雕刻师,也不过是对无量时光的“惊鸿一瞥”吧!
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让我联想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内涵。在结构形式上,他可能受到西欧的影响,但在精神本质上,他完全是俄罗斯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宁的继承者(在日记中,他对这两位俄国作家推崇备至)。
从日记中,也可得知他是一个颇在乎别人对他电影看法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在褒贬别人电影时直言不讳的人。他听说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在一篇访谈中,称他是当今最好的导演,他很想证实,“我一定要查查,登在什么报纸上,什么时候”。大约半年后,在日记里写道:“伯格曼说我是当今最好导演的访谈,原来登在《花花公子》上。”有一份水落石出的开心。日记中记录了很多别人对他的赞美,照单全收。他需要认同,他怕别人说他的电影晦涩,他一再强调他的电影非常简单易懂。对同行,他是苛刻的,尽管他认为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最好的导演,也和他有不错的私交——至少日记中多次提到他们的见面,但还是贬低他的《红色沙漠》和《中国》;他甚至说贝托鲁奇的《月神》“低劣,庸俗的垃圾”;说弗兰西斯科·罗西的《三兄弟》“糟糕”;对电影大师费里尼也出言不逊;他在电视上看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说“闷得要命,很像门捷列夫元素表”。我是小津的影迷,看他这样诋毁小津自然不以为是,但细想想,他和小津实在“道不同”,不过,道不同,都是可以通向罗马的。
难能可贵的是,他对亚美尼亚导演帕拉赞诺夫那份天才惜天才的情义,让人感动。帕拉赞诺夫入狱,他写信给苏联当局,声援帕拉赞诺夫。日记中他不时会念及这位电影怪才,“昨晚我梦到帕拉赞诺夫在狱中,但那个监狱有点奇怪,不是真监狱”。帕拉赞诺夫的一生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更传奇,他因政治原因、生活原因(同性恋)一再被关。放出来,就拍部片子,又被关,出来再拍。他的《石榴的颜色》、《吟游诗人》甚至比塔可夫斯基的“七部半”更动人心魄。塔氏自然心知肚明,但他没有嫉妒,只有敬重。他给帕拉赞诺夫写信,预约见面,反倒是帕氏不当回事儿,回信说:“我在习惯‘隔离’,就像宇航员去太空。”又说:“安德烈,别来信了,我的地址可能有变。”完全随心所欲,不套近乎。帕拉赞诺夫、塔可夫斯基这两人都是不可模仿的,一模仿就成了效颦之东施。他俩电影的原创性实在太大,仿佛“横空出世”,这般来头如何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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