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阱
(2012-12-02 13: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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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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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昏,康萍路一个人站在十二层的落地窗前。
高空的窗户是一块被切割下来的隔世和失重。
她的影子像一尾游鱼一样浸泡在玻璃后面的天空里。黄昏里金色的光线和暖钝的云影水草一般摇曳在她的身体里,一寸一寸地沉下去,暗下去了。楼道里的灯亮了,她看到自己的影子里也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好像一盏盏灯笼亮在她身体里。她的影子漂浮在十二层高楼的窗外,她牵着自己的影子,像牵着一只风筝,让它凌波虚步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她略带纵容地看着它。
天完全黑下来了,黑暗渐渐把那扇窗砌起来了,该走了,康萍路从窗户里把自己的影子收回来,牵着它,向电梯口走去。从写字楼里出来,她融进了残冬的黑暗里,影子和她合二为一了。它住在她的身体里,像住进了自己的壳里。安全,稳妥,温暖。
正是冬末,走在街上的人们还穿着厚厚的棉衣羽绒服。她却像外星人一样,只在白色衬衣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镂空开衫,清冷肃杀。嘴唇是涂过口红的,但已经残了,这点残红在晚风中凋零得像一片枫叶,寒凉颓败。
夜色已经无孔不入地填满了所有的空隙,没有人能看见她了,她便放心地往回走。刚才,她站在写字楼上不肯走的原因却是,她在等着天黑。黑暗能起到遮羞的作用,这样便不会有人盯着她看,搞得她好像是个突然闯进来的异族,连冷热都分不清似的。大冬天穿成这样?居然还满街乱晃?
这是她辞职以后的第七次面试了,本想着原来的公司工资太低,跳槽再找个工资高点的公司,没想到今年工作这么难找,到处是人,随便一个工作贴出来都会有一大堆人围上去头破血流地抢。这两个月里她就在做一件事情,就是马不停蹄地投简历,面试。那些简历投出去就像把纸投进火里,倏忽就不见了,连点烟尘都没有留下。再这样下去就该坐吃山空了,这种恐惧感像鞭子一样抽着她,抽得她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夜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瞬间便开满了天地间。难怪今天分外冷,原来是有雪。人们纷纷扛肩缩头,加紧步子往回走,汽车急着赶路,喇叭声响成了一片。寒风从黑色毛衣上镂空的花瓣里往进钻,那些黑色的花朵在风雪中轰然复活了,盛开在她周身,妖冶之极,她周身便愈发薄脆。她像一只瓷器一样凛冽地走在一群穿着棉衣的人当中,在她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她甚至都能听到身体碰撞时发出的清脆的环佩声。但是她一点都没有觉得冷,燃烧的血液像一种燃料正供给她一种致幻的灼热感。
她的嘴唇鲜艳滚烫,像一朵插在血液里的梅花,雪花簌簌落在上面。妖娆似白雪红梅。
其实这血液的燃烧已经不过是一种余热了,是快要烧尽的炭火,还够她烤烤手,够她借着这点热量走回住处。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到顶点是在她面试的时候,真是全身都点着了。她觉得今天面试的时候她答得出奇得好,两个面试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一直看着她。她对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滴水不漏,现在想想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真是有如神助。最后一个问题,一个男人问她对待遇有什么要求时,她说,我对待遇没有具体的要求,我只希望能得到与我的能力相匹配的收入。然后她带着袅袅余音走出了那间办公室,自己觉得这个收稍还算漂亮,也够他们回味。于是直到她冒着寒风走到大街上的时候,那点不平静还在轰轰地烤着她,像在身体底下加了木炭,不断地烧着。所以现在,起码这个时候,她是真的不怕冷。雪花一片片扑到她身上,又一片片地被烤化了,化成了一滴水。
拐过一个弯就要到她住的地方了,她从来不把那叫家,只叫住的地方。这种城中村里的巷子狭窄逼仄,违章建筑林立,楼上摞着楼,都是往出租的,里面住的多是外来的流动人口。一楼是发廊,桃红色的灯光孵着小姐们的大腿,鲜亮地摆在玻璃门后面像刚出炉的商品。旁边就是性用品专卖店,再旁边是小诊所,头痛感冒能不能治不知道,主打性病和堕胎。真是一条龙服务。二楼开着麻将馆,不分昼夜地有人在里面打麻将,人们一边打麻将一边抽烟解乏,屋子里终日烟雾缭绕,从窗外看进去都看不见人的脸,只见一圈一圈的无头人坐在里面摸麻将,怪骇人的。她住在七楼,顶层,每天上个楼就像上甘岭似的,中途还得歇两回才上得去。
七楼楼道里的那几户邻居也都面熟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光棍男人是专靠着收地摊保护费过活的。他专找那些摆地摊的小贩,问他们要保护费,说自己在公安局里有人,如果不交他保护费,就不用想着在这摆摊。他到了四十多岁还得租房住是因为他的钱都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却不肯和他结婚。康萍路见过那女人两次,也有四十来岁了,一圈圈的赘肉啰里啰嗦地吊在腰上,却硬要装作十八岁的样子蹬着两只小皮鞋咯噔咯噔地走小碎步,像是刚刚才学会走路似的。可是那男人喜欢,没办法。小贩们供菩萨一样供着他,他又供着这女人,这女人回过头不知道又供着谁,真是一个食物链。
还有那对二十来岁的男女一天到晚不出门,只在晚上的时候,女人下去买点饭上来,那男人终日不下楼。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据说是那男人想回老家去,女人怕男人跑了,便终日看着他,而且不给他一分钱,还把他的裤子都扔掉,他就是下楼跑了,不仅没裤子穿,就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康萍路每次从他们的门口经过的时候,都似乎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的腐烂的气息,似乎有一个人像囚犯一样正在里面慢慢腐烂,那看守他的人就看着他一寸寸地烂下去却不肯放他走。
那两个年轻女人白天睡觉晚上出去上班,必定是小姐无疑。据说这栋楼上住着很多小姐,有些是坐发廊的,有的是站街的,据说最便宜的一次二十还送客人一包美登烟。小姐们竞争激烈,生意也不好做。听说这栋楼上四楼有一个房间就有一个小姐被杀死在里面,因为是外地人,尸体都开始生蛆了才被发现。房间被打扫一下很快就又租出去了。还有个男人是专职打麻将的,没日没夜地打,据说输的钱太多了,根本走不了,他现在只剩下一条道走到黑了,就是继续往下打,往死里打,幻想着把钱包回来。直到战死沙场为止。
除了妓女、民工、小贩,刚毕业的大学生,在这栋楼上还住着更多隐秘的人群,逃亡的杀人犯,刚出监狱的犯人,都在这里稍作休养。这栋楼在这座城市里就像一枝沉在海底的珊瑚,最是藏污纳垢的,里面却住满了珊瑚虫。康萍路就是其中一只虫子。每次走进这座楼前,她都要深呼吸一口,然后像跳水一样一头栽进去。因为这里房租低廉,而且可以月付,随时可以搬走,所以她在找好工作之前只能住这。每次看着楼下那些妓女、嫖客、赌徒的时候她都会像个烈士一样凛然想,我是个做着正经工作的人,我起码是在写字楼里上班的,我起码是个正常的人。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开在这栋楼房阴影里的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连上楼的时候都是大义凛然的,是近于悲壮的。
一进房间她就关上门,栓死了,再拉上窗帘。这种城中村的楼房根本不管采光问题,一栋和一栋之间甚至不超过两尺。两个人从窗户里伸手都能够着。屋子里终年不见阳光,散发着青苔的霉味。房间里就一张床,一张桌子,地下是她的行李包,豁牙一样敞开着,露出了内脏一样浑浊的衣服。没有衣柜,衣服没处挂,只好堆在地上。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把这屋子里照得像间尼姑庵似的,在床和桌子之间立着她寒素的影子,青灯一般散发着孤寂的涩香。她朝着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脸已经冻青了,一路上的灼热都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是假象。她呆了呆,脱下身上的衣服叠好了,放进袋子里。再面试也是这身衣服了,就这一身,戏服似的,是给人看的,所以得保存好。
上床前她依然把钱包放在枕边,钱包已经很旧了,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她和母亲的合影,她躺下呆呆地看了一会照片,然后便关了灯。一关灯,这间屋子便像咣当掉进了箱子底,她也跟着坠入了箱子底。躺在黑暗中,像往常一样,她问自己,康萍路,你一定能找到工作吗?她回答自己,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她又问自己,康萍路,你快从这里搬走了吗?她回答自己,快了,再坚持一下,一定要从这里搬走,一定会住一间有阳光的都是正经人住的房子。她又问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她回答自己,康萍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再等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快了,快了。她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告诉自己,就像黑暗中有一个隐形的也叫康萍路的人正与她对话。说完话她就抱起自己的肩膀慢慢睡着了,像在这寒冬的黑暗中抱着另一个人。
一周之后康萍路接到了那家文化公司的电话,通知她明早去报到上班。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她被录取了。
上班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家所谓的文化传媒公司其实只办了一份广告杂志。一共录取了七个员工,两个编辑,一个文员,一个平面设计,三个业务员,清一色的年轻女孩子。上了班康萍路才发现老板就是面试时坐在靠门那边的那个男人。他叫顾松涛。一个三十七岁的单身男人。后来,康萍路慢慢听别人说老板原来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挥霍成性,一晚上就能花出去几十万。他原来有个女朋友,但因为他女朋友的弟弟吸毒,最后把他的钱全吸进去了,他们也就分手了。然后他一个人来到北方再次创业。据说他在西安下飞机的时候,身上只有二十块钱。够落魄的,但这种落魄却给他平添了一些传奇色彩,二十块钱起家,简直就是要赤手空拳地为自己再造出一个世界来嘛。
顾松涛租下了两间公寓房,其中一间自己住,另一间给员工住。其他女孩子都不需要,只有康萍路一个人搬了进来。搬家那天,她很高兴,终于离开这个地方了,一切真的要开始好起来了。搬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发廊里那些桃色的灯光远远地被出租车留在了后面,像一地凋零的桃花。康萍路坐在车里忽然一阵悲从中来,自己从这里逃出去了,剩下的那些女人们呢,还要无边无际地沉在这里。虽然她知道,她们是自愿沉在这里的。如果她们是最卑微的一群生物,那么只有这个肮脏的角落里才有供她们活下去的养料吧。
最初的一个月过得很快,康萍路上专科时学的就是平面设计,倒也得心应手,和另外几个女孩也熟了。到月底的时候大家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刚开始的一个月,工资都不多,但每个人都觉得好像被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一样,有些暖融融的感觉。好象一切都是刚孵出来的,新鲜明艳,似乎什么都来得及发生,整个公司里充斥着一种生硬的欣欣向荣的喜悦。中午吃完午饭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就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聊天,聊自己的男朋友,聊最近在哪买了一件什么衣服。她们就像杨柳青年画上的颜色,喧嚣着,明媚着,没心没肺地挤在一起。每天黄昏快下班的时候,康萍路就一个人站在十二层高楼的窗口看着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从落地玻璃的反光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仍然像风筝一样飘在夜空中,长不出根来。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时,她心里却多少踏实下来一些了,像心里长出了一个简陋的春天,但毕竟也是个春天。有个上班的地方,还有个阳光能进来的住的地方,那就一切都能慢慢长出来了。公司租的公寓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里,以前回那城中村的小屋里时,康萍路总有一种类似于做贼的羞耻感,生怕被人看见了。现在回这小区的时候却坦然了许多,光明正大了许多,其实左不过都是租的房子,周围也不见得有人认识她,她却像自己给自己换了个标签一样。能见人了。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她和顾松涛一前一后地回去,然后就各自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第一次和异性合租房子,她开始时有些紧张。坐在自己房间里,耳朵却时刻捕捉着客厅里的声音。尤其是听到他在卫生间里的冲水声时,她一个人都会脸红,像是撞见了这个男人正在上厕所一样。过了两天,顾松涛忽然和她商量,以后两个人一起做饭吧。康萍路想,一个人的饭确实不好做。以后下班之后康萍路就绕道去买些菜,做饭的一般是顾松涛,他居然有一手好厨艺。
两个人在一起吃了几次饭之后便熟了很多,顾松涛开始邀请康萍路到他房间里坐坐。他房间里的摆设很简陋,一张床,一只旧沙发,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上钉了很长的一排钉子,层层叠叠地挂着很多衣服,衬衣,西服,西裤,全熨得平平整整的,用透明衣袋装起来挂着。像挂在市场上准备出售的衣服。她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那排衣服,别人只看到顾松涛每天上班的时候穿着考究,光鲜体面,却没有人会想到他连个衣柜都没有,所有的衣服就这样简陋地挂在墙上,只蒙着一层塑料。她像看到了别人不该看的私处一样,有些害怕还有些解恨,害怕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触了别人的底便成了对方防备的对象,解恨却是因为自己那时候每天像个白领似地出入于写字楼时,唯恐别人知道她住在城中村里,现在才知道这样的人绝不止她一个。
现在,她明白她其实是遇到同类了。也算一种安慰。
她又看到他床头后面还塞着一只很大的黑色行李箱,她出神地看着那只箱子,和顾松涛突然之间就又近了很多。她带着些凄惶的快感想,原来,都是些旅途中人啊。都是狼狈的,疲惫的,流离失所的,可是这多么好,因为他和她都是。老底都摆在面前了,真是谁也不用看不起谁,谁也不用装。她感到一种近于自虐的快乐,这种漂泊因为下贱到了最根子上,反而成了一种变种的赤诚相见。
两个人突然之间就像没穿衣服一样站在了一起,居然连羞耻感都来不及有了。一瞬间里,他们都被打回了原形,他不再是什么老板,她也不再是什么员工,他不是什么男人,她也不是什么女人,他们单单就变成了两个人。
饭做好了,两菜一汤,他们坐在窗前的桌子两旁开始大口吃饭,都有些饿了,彼此已经交了底,倒也不需要再做作。窗外是城市里的灯火。她知道他们只是这夜色里蜂窝般亮灯窗口中的一点亮光。在这样的夜里,每扇亮起的窗户后面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卑微的众生在这样的夜晚是否也像他们一样,为有一顿晚餐而欣喜?顾松涛像是很多天没吃饱饭的样子,把菜吃得一点不剩,她坐在对面不忍心看他的吃相,一直垂着眼睛等他吃完,才无声地收起那只月亮一样光光的盘子,站起来去刷碗。
那只盘子赤裸裸地晃在她眼前,太干净了,简直像被用舌头舔过的,她眼睛里又涩又酸,一不小心把盘子掉到地上了,急忙去拣又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顾松涛听见声响连忙进来,看到她手指破了,又忙着去找出创可贴给她包上,一面包一面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以后我来刷碗吧。那谁做饭呢?她问了一句。我呗,以后做饭刷碗我都包了。他说着还不放心地检查着她那根手指。他离她有些太近了,就像突然放在了放大镜下一样纤毫毕现,她有些害怕,赶紧后退了一步。那只受伤的指头也跟着从他手里脱落出来。
她突然问了一句,你以前不在西安吧。他说,是的,以前在武汉。她问,在那边不好吗,为什么要换个城市?他沉默了一会,说,在那边没脸见人,想换个地方生活。他一句话就把自己交代完了。她就不好再问了,于是和他道晚安,回自己房间里睡觉。她并不想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她感觉到这是个已经落魄的男人,吃顿饭都恨不得把盘子舔干净了。有时候看着他和他玩具似的小公司她觉得就像看着一出在昏暗的荒野里刚刚拉开一角的戏剧,没有来路,没有底气,没有观众,看不清上演的内容,也看不清明天。有的只是一个年近四十的落魄男人不清不白的凄凉创业。
二
三个女业务员每天花枝招展地如戏子般登台,出去再回来,却带不回任何广告业务。顾松涛领着女孩子们把第一期印出来的杂志送到很多宾馆,酒店,汽车4S店,银行。像春天在土壤里撒播种子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收获。然后紧接着又开始做第二期杂志。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满身是力气,像春天里开垦种田一样,似乎已经一眼看到了秋天的收获。
做第二期的时候第一期的那些种子像是在泥土里腐烂了一般,悄无声息。一点点蠢蠢欲动的迹象都没有。于是慢慢的,那点生长在空气中的欣欣向荣的东西开始悄悄枯萎下去了。第二期仍然没有收回任何广告,钱沉进去了就像落入了很深很静的潭底,连一点涟漪都看不到。顾松涛开始对女业务员们发脾气,你们的业绩呢,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白长了一张脸了,连点广告都拉不回来?女业务员们说,长了一张脸怎么了,又不是我们的错。照旧每天空手而归,最后顾松涛只好自己出去拉广告。
好几次他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康萍路已经做好了饭,却看都不敢看他,也不敢问他有什么收获,只说,快点吃饭吧。他吃饭的时候她从背后悄悄打量着他,他身上熨的笔挺的衬衣几乎全贴在了背上,背上背着一片白花花的盐渍,散发着荤腥的肉味。他每天晚上无论多晚都要把衣服洗好,再把第二天的衣服熨好,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像演出服似的。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她袖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干什么,便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开始剥盘子里的那些瓜子仁。
她烦躁而手忙脚乱地剥那些瓜子。黑色的瓜子壳越堆越高,像一堆剪碎了的黑白照片。一堆零碎的不堪的记忆。这时吃完饭的顾松涛突然做了个动作,他伸过手抓了一把剥好的瓜子仁,那些瓜子仁像水滴一样聚在了他的掌心里。他起先是一粒粒地吃,后来就抓起来一撮往嘴里扔,再后来他像赌气一般突然把剩下的全部都塞进了嘴里。他无声而用力地咀嚼着,脸侧面的一根青筋一直在对着康萍路跳动着,他带着微微的愤怒和悲伤咀嚼着瓜子。当他把康萍路剥好的所有瓜子仁都吃光的时候,他忽然扭过脸对她说了一句,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信吗?
这是一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话,熟悉得就像她自己的手指一样,每个晚上在睡觉前,她都会对自己说这句话,康萍路,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信吗?现在,她看着这个男人,就像看着另一个她自己,他是从她身上分出来的另一个影子,或者她是从他身上分出来的影子。她突然悲从中来,她做了一个动作,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抱住了。他也抱住了她。
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就像拥抱着自己的影子。
有了这个开端后,康萍路开始每天和顾松涛一起来办公室,一起离开,其他女孩子自然都看在眼里了。于是多多少少都用目光剜着她。康萍路知道她们是嫉妒了,公司里这么多女孩子,凭什么就她和老板走得最近?他们之间要真不发生点什么,倒似乎对不起这些女人了。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扬眉吐气过,现在忽然觉得该扬眉吐气一下了。像存心要让她们看一样就故意和他走得很近,身体若有若无地靠着顾松涛,目光却像刀锋一样从她们脸上划过。从她们身边走过之后他们两个才像卸了妆散了戏一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过后她又开始为自己这点不可救药的虚荣感到难过。她们以为他是什么,她们每天只看到他身上笔挺的衬衣和西服,她们哪里知道在他租来的屋子里他连一个衣柜都没有,只在墙上钉了些钉子挂着他道具般的衣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故意给她们看?原来,一个被压迫惯了的人其实是随时准备着要进行报复的。所有的隐忍只是一种被迫的假象。
因为杂志没有收益,第二个月的工资没有按时发,发不出来,推了一个星期之后仍然没有发。女孩们由窃窃私语开始变成公开抱怨了。她们每天催顾松涛该发工资了,再不发都活不下去了。顾松涛每天应承,马上,马上,就这两天就发。整个白天他都不在办公室了,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弄钱去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一个晚上顾松涛回来地稍微早了些,康萍路正在做饭。他倚着门框疲惫地看着她,然后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正炒着的菜,把她推出厨房。这个推的动作是温柔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厨房的门在他们之间关上的一瞬间,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知道他今天奔波一天一定是为钱的事,不过他一定又是无功而返了。
第二天有个车展邀请顾松涛去参加,顾松涛接到邀请,精神了一些,换了件新衬衣,然后当着所有女员工的面,叫康萍路和他一起去参加车展。康萍路有些微微的得意,这么多女孩子里,他独独叫了她,这不是摆明了她和别人的不同地位嘛。两个人午饭都没吃,坐着公交车去参加车展的记者招待会,等着和晚饭一块吃了。一下午他们看了车看了车旁摆着的美女,可是,就是没有饭吃。两个人都以为一定是有饭局的,但是这个公司缺德了一点,竟没有饭局。直到最后结束都没有要吃饭的迹象。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两个人饿着肚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的小吃铺要了两大碗酸菜炒米外加两个擀面皮,后来又要了两个肉夹馍,好像一定要把在车展上受的没饭吃的侮辱补回来不可。康萍路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顾松涛碗里。顾松涛也不推辞,只两口就把这半碗也吞下去了。他倒像是越穷胃口越好。两个人吃完晚饭之后在路边呆呆地坐了一会,相对无言,吃饱饭之后倒有了喝醉酒之后的微醺,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回去之后他也不急着睡觉,却开始扫地,洗衣服熨衣服。她不抢着干,只默默地看着他。他站在不大的房间里目光却是遥远的茫然的焦虑的,他的目光和他的人都被困在了一个很窄的玻璃空间里,突围不出去。她不想再看了,站起来,说,我睡觉去了。她快要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怔怔地惶惶地看着她离开,她分明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惧,对她要离开的恐惧。她不忍心了,转过身向他走了两步,走到了他面前。他突然伸出手把她揽在了怀里。
那晚她没有回隔壁,就睡在了他的床上,睡在他怀里。她知道这样的拥抱对于他来说,是多少带着些救命稻草的意味。他今晚太需要抓住点什么了,需要有人陪着他度过这个艰难的夜晚,不要把他丢下。她太知道他这种恐惧了,因为,她一直一直就是这样恐惧过来的。他们都是溺水的人。都上不了岸。
第二期的工资不是推后了一周,是一个月,到第三期又开始的时候第二期的工资仍是发不出。顾松涛一再和女孩子们保证,二三期的工资一起发。他不断地安慰她们,说我们的杂志马上就要见效了。所有的杂志前三期都是不可能赚钱的,现在已经到第三期了,杂志的经济效益马上就可以看到了。一方面是他这些话的蛊惑,另一方面女孩子们看反正也拿不到工资,索性就再等一个月。于是他们仍是像第一次那样把印出来的二期杂志分散到这个城市的多个角落里,一些他们认为这本杂志可以生长起来的角落里。然而它们又像上次那样,像水珠一样在这个城市里蒸发了。同时,第三期的杂志又开始了那套程序。
晚上谁都没有心情做饭。他们随便煮了点面条,两个人都默默地心不在焉地吃着。这顿饭像是吃了很长很长时间,她想,就是把这些面条一根一根吃,这时间也够了。一直吃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去开灯。空气里有些莫名的紧张,类似于什么尖锐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后萦绕在牙齿之间酸而涩的气息。趁着最后一丝窗外的光线,他突然放下筷子抓住了她的手,小路,你相信我们的杂志三期后就会好吗?你信吗?这是一定的,我问过很多办杂志的,前三期都很困难,谁都一样,不是我一个人弄成了这样。真的,马上就好起来了,你信吗?康萍路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他这些话不过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像一个高烧的病人说着呓语给自己听。今天他的头发散乱得厉害,有几天没洗了,散发着一种酸涩难闻的油哈味,发酵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