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渡
(2012-12-02 13:08:50)
标签:
杂谈 |
分类: 评论 |
一
对这些学生来说,这是他们在异乡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框在窗户里的那块天空是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像一枚纽扣,一点一点扣下来,最后把所有天光的关节处都扣死了,扣到最后严丝合缝的时候,整间屋子突然就暗下来了,像掉进了一口井里。
三个人的目光都渺茫地虚弱地漂在窗外的夜色里,像几盏渔船上上明灭的风灯,随时都会溶化在黑铁一般的海面上。他们将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度过自己的第一个夜晚,就像夜里几个人结伴走进了一片草原深处,突然发现走不出去了,只好围着一堆篝火,警惕地打量着彼此等着天亮。
这是一间大学男生宿舍,是最古老的那种学生宿舍,四张铁架高低床,四张桌子,桌子很旧了,散发着木质的腐朽的清香。三个男生连彼此的名字都还来不及知道,一种紧张的逼仄感像栅栏一样把他们各自围在了自己的床上,他们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躲在各自的帐篷里。上铺的那个男生把一条腿从床上吊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看起来他整个人就像一只钟摆,咔嚓咔嚓,沙哑地走着。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等这宿舍里的最后一个成员,像等着一个迟迟没有露面的演员。这最后一个迟迟不来的男生会是什么样子?天彻底黑了,宿舍的灯亮了,他们全坐在台下盯着那片灯光雪亮却阒寂无人的舞台。
那里像一片空着的土地,明亮却荒凉。还飘着一点点细若游丝的悲怆。
终于有人敲门了。门是一点一点被推开的,像一只蛋壳沙哑地无声地裂开了,先是走廊里昏黄的灯光跟着泄了进来,接着是一只清晰的手,后面的面孔却仍然是模糊的,就像是单单有一只手要独立游进来了,这使空气里有些可怖的气味。门上的裂缝又长大了些,还生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一只壶煮沸了。终于,有一张脸挤了进来,然后,他的整个人都从那门上的口子里出来了,像从那扇门里生出的一个老婴儿。他穿着一双土黄色的大头胶鞋,提着一只干瘦的土黄色的军用行李包站在灯光深处,整个人是潮湿的,生涩的,发皱的,像刚从一枚果实深处走了出来。
他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最起码也是走错门的,不小心闯进这团灯光里了。六只眼睛唰地落在了他身上,那只钟摆般的腿也戛然停住了。因为一个更陌生的人的闯入,床上的三个人忽然在一瞬间有了些莫名的情义,虽是风雨飘摇的,却把他们连在一起了。他们站在一处,并着肩警惕地看着门口的这个陌生人。进来的人显然不像是个学生,除了他笨拙的胶鞋和古老的行李包不像,还有,他竟然已经开始谢顶。他荒芜的头顶上反射着一片锃亮的光晕,像他自己也顶着一盏灯,灯影照出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一些秋天里等待收割的草。可是,这是万万不应该长在一张学生的脸上的。
然而,他站在那里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伸手就把宿舍的门关上了。咣一声,整个屋子又合上了。进来的人把四张床哗地扫了一眼,便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把土黄色的行李包像只动物一样扔到了上铺的2号床,然后,大头胶鞋上了铁栏杆,转瞬之间,他整个人都跑到床上去了。
他真的是这个宿舍的第四个男生,他说他叫刘立林。
这来到大学的第一个晚上真长啊,长得有些无边无际,像是必须要经过的一个深长的隧道,明天在隧道的尽头。一切都是鲜嫩的崭新的,像是刚从植物的身上长出的一片叶子,触不得。于是,几个人只好熬着,今晚所有的时间就像站在一张跳台的尽头,只差那最后一跃就能扎进明天了。但是今晚只有等着,等着,像一群等待着上岸的人们。宿舍已经熄灯了,四个人高高低低地躺在各自的床上,四张床像个累赘的连体婴儿,只要有一个人动,四张床就一起嘎吱作响,像四只船颠簸在海面上。不知是谁起了头,开始说话,四个人先后都插上了嘴。在一个黑得密不透风的狭窄空间里,有几个人在自己的身边毕竟是好事,起码可以借着他们身上的人气来温暖自己来到异乡的恐惧和荒凉。
前三个人说的内容大致离不了自己是怎么苦苦熬过了高中三年,怎么披荆斩棘地考到京城里这所让全中国人民仰望的高等学府,自己从家乡出来时是怎样披红戴绿,被乡亲们十八里相送,已经惦记着若干年后可以去北京找他办事。咱北京有人了,亲戚们奔走相告,拍着大腿搓着手感叹,羡慕加嫉妒。三个男生絮絮叨叨的语气间很是自恋地疼惜着自己,诉说着自己高中的不易,似乎是上了大学了猛一回头才发现高中成了一面镜子,他们这才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和自己受过的苦。这种顾影自怜使他们在这个夜晚产生了加倍的倾诉欲,恨不得一夜之间为自己写出个自传出来。三个男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展览着自己的过去,说自己曾经一晚上只睡几个小时,说自己曾经考到第二名便几欲自杀。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他们却像战士展示着自己身上留下的金疮暗斑一样,自豪地,悲壮地,极其过瘾地指给别人看。
等三个男生终于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刘立林突然开口了。只是个短暂利落的开头,就让其他三个男生顿时都住了嘴。就像在树林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很邪的风,只是看着风势就让人觉得有些害怕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年二十九岁。就这一句,其他三个男生便同时住了嘴。舞台齐刷刷地给刘立林让了出来,他们把他推了上去,好像他才是手里拿着惊堂木的说书人。
他也就不再推辞,他的第二句话是,我考这所大学考了整整十年。每年都考。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都有些战战兢兢地躲闪着,为他让开路。他停顿了一两秒钟,像是观察了一下黑暗中的反应,没有反应,他便自己往下说去。很快,整间宿舍里只剩下了刘立林的声音,他的声音浑浊不清,带着浓浓的山西口音,像热带的树木一样很快就织成了一张藤萝网,严严实实地包围了整间屋子,他一个人盘踞在网中间。他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就辍学了,家里穷,供不起我上大学,我父母都不让我上学了,因为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他们催我快些出门打工,给家里减少负担。我十八岁就离开家来到了北京打工,我从十九岁开始考大学,年年考这所大学,一直考到今年考上。这十年里我都是白天打工晚上复习高中课程,就是再累再累,累得都爬不起来了也要看书看到半夜,不然到第二天我根本不能原谅自己。
深夜,我边看书边用针扎自己的手指,为了让大脑能清醒点。夏天的时候,蚊子能把人吃掉,我就用塑料布把腿和胳膊包起来。冬天的时候,我一边在灯下看书,一边用手摸着电灯泡取暖。这十年时间里我经常吃不饱饭,一天就吃一顿饭是很正常的,身上没有一分钱的时候我一天就只喝水,把肚子灌撑了也就暂时感觉不到饿了。刚出去打工的时候,找不到活就舍不得住旅店,晚上就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
我敢说,他突然在黑暗中大声地说,我就敢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浪费过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哪怕是过年那天。我过年都不回家啊,就一个人在北京的地下室里看书复习。我只要寄钱回去就够了,他们才不会管我的死活,不管我上不上大学,可是我能连自己都不管了吗?啊?我连自己都不管吗?其实我就是死在那地下室里都不会有人知道的。他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在和谁说着什么悄悄话。
因为户口在老家,每年到了高考前我就辞掉工作回老家报名参加高考,每年我都是县里那个唯一的社会青年考生,很多人就因为这个认识了我。我从来没有报过第二志愿,什么第二志愿,我去上第二志愿吗?我,去上第二志愿???我每年就只报一所大学,就是这里。没考上的时候,隔一段时间我就到这校园里转一圈,我看着这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就觉得像看着自家的东西,我就觉得它们都在等我,我却一直来不了。就像很多亲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年一年地等着我,我却去不了那里。每次我都要坐在角落里流一会泪,我就在心里对这些草木对这些建筑说,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我曾经在一个满月的晚上一个人在这校园里晃着晃着,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时,忽然我就跪了下来对着月亮磕头,你们有过吗?对着月亮磕头。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泪,在那晚的月光里我几乎是嚎啕大哭,我一边哭一边磕头,我在心里对它说,你是天上的神明,你看着这世间的种种苦难,你什么都看过了,你要保佑我,你一定要保佑我,我不求别的,你只保佑我有一天能来到这里。你,要,保,佑,我。
最后一句话是撕开了说的,撕成了一个字一个字。这几个字之间是走风漏气的,是凛冽萧索空旷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字之间都像两座城堡之间一样遥远。宿舍里忽然鸦雀无声。久久的,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响声。整个宿舍里的空气像一面结了薄冰的湖面,坚硬而凉脆,只要一碰,就会坍塌成一堆碎片。空气中有一种隐形的东西沉沉地压下来,把几个人都薄薄地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最后,这沉默还是被刘立林自己打破了,他的声音从那个撕碎的缺口处又焊接上了,又牢牢地长在了那里。他像是身体里的温度已经达到沸点了,声音也开始沸腾起来,哗哗发着抖,你们去看看我的高中课本,你们见过那样的课本吗?你们一定没有见过。我的每一本课本都被我翻烂了,几乎每一页都是活动的,只要一掉到地上那书就会散架。里面的每一页都没有留一点空隙,都被我写的批注塞得满满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这些书,被我翻了十年,几乎每一本我都能倒背出来,那几本历史课本,只要你们随便说一个年代,我就能把那一年发生过的所有历史事情背出来。它们现在还跟着我,就在我的包里,我一辈子都不会把它们丢掉。它们和我做了十年的伴,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就你们吃的那点苦?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吃苦。
三个男生简直有些荒野奇遇的感觉,一时都在黑暗中疑心这第四个男生是不是真的,还是只是他们集体做了个梦。怎么听都像是传说里的人,最次也是从故事会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就出现在他们身边了呢?三个人又兴奋又战栗又有些害怕,支离破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晨,也不知道是几点就被楼下的读英语声吵醒了。三个人揉着眼睛四下里一打量,床上床下却只见到他们三人。那第四张床是空的,被子没叠,蜷成一团,像一只余温还没散尽的蝉蜕。三个人从床上跳下来齐刷刷地蹦到了窗口前,从二楼的窗口俯视下去,一眼就看到了缭绕的晨雾中浮动的一顶白亮白亮的头皮,明晃晃地照着人的眼睛。没问题,就是他,这头顶简直就是他的胎记,随便走到哪,只一眼就把他从人堆里挑出来了。这么说,他是真的。三个人这才像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表,才早晨五点。这时候他们看到陆陆续续有脑袋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从上上下下的窗户里钻了出来,都乱糟糟地蓬着头压着火气四处找这声音的源头。
这是哪来的哥们儿……
不是学生吧……
是吧……
我怎么看都不像哪……
怎么开学第一天就起这么早……读英语?
是个老师吧……
老师怎么会在这读英语?
男生们的脑袋伸出一茬来又陆陆续续地都缩回去了。只剩了221宿舍的三个男生还被钉在窗口,动弹不得。三个人身体里的芯子好像都被蒸汽蒸了一回,松软的,潮湿的,空心的。三个人像三尊稻草人一样勉强着歪歪斜斜地立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刘立林。楼下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两边都是树。刘立林在那两排树之间走来走去大声读着英语,像在井底踱步。三个人看着他只觉得又羞又气,看看人家来大学的第一个早晨就五点起来读英语,看看人家吃了多少苦才来这上大学,和人家比比,自己能来这上大学简直就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砸到自己头上了。以后,自己那点经历再不能随便拿出来寒碜人了。
再以后,宿舍的三个男生便自觉地把刘立林叫做大哥,就是上厕所的时候碰巧只有一个位了也会恭敬地让给他,大哥,你先来。从开学第一天起,刘立林每天都是雷打不动地五点起床,无论刮风下雨就是下刀子都要下楼气势如虹地早读英语。他读英语的声音成了这幢男生楼的集体闹铃,一开始的时候只要他读英语,就有气势汹汹的脑袋从窗户里弹出来,连扔臭鸡蛋的心思都有了。再到后来,弹出来的脑袋越来越少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就只能让人家存在着了,总不能把这个人灭掉。一部分男生对他读英语的声音渐渐有了免疫力,可以在读英语声中照常睡觉。另一部分抵抗力弱点的,只好被迫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中午再补上一觉。
刘立林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是到食堂买两个馒头,拿到宿舍就着白开水吞咽下去。白天只要在宿舍,他就强迫宿舍的其他几个男生用英语和他说话,比如把门关上,去打开水等日常用语,他都强迫别人用英语说。有时候宿舍里一整天听不见一个汉字,时间长了让他们都一时疑心自己是在某个欧洲国家。宿舍的三个哥们儿终于受不了了,加上刘立林的英语是长期自学来的,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发音很不准确,听他讲英语比听GRE还要费神。一句话说完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就打着手势再讲一次,你要是还不懂他就再讲,一定要让你明白为止,但绝不用汉语。经常是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两个人还要手舞足蹈一番,简直像在陕北的山沟里冲着对面喊山一样伤元气。一个男生说,大哥,咱还是用汉语吧,这样交流实在有障碍。刘立林好不容易用了一句汉语回答他,不这样训练能提高得了英语吗?那男生说,大哥你怎么这么重视英语?刘立林说,可不是,我前几次高考没考上都是因为英语拖了后腿,该死的英语。他低声狠狠咕哝了一句。听得出来,他恨它,虽不能一下杀死它,却也起码得让它受点致命伤,所以就每天把它含在口中咀嚼它。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又把汉语转成了英语,就像电台调了频道,迅速地,不留痕迹的,唰一声就转过去了。他虽然发音不准,单词量却丰富得惊人。他每天要背词典,所以很多极其生僻的单词他都认识,并且能倒背出它那几个完全风牛马不相及的意思。比孔乙己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还要虔诚些。他经常会指着一个单词问宿舍的其他几个哥们儿,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其他人纷纷摇头,他就淡淡地冷笑一声,却也不做解释就将那个单词翻过去了。
他每天早晨啃完馒头就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去上课或者去上自习,双肩包里装满了书,压在他的背上,包太重了,他的背有些驼着,好像背着一座房子正在赶路。在早晨熙熙攘攘往教室里赶的学生中,他顶着那顶白亮白亮的头皮,背着破双肩包,嘴里大声自问自答着英语,目若无人地向教室走去,仿佛整个校园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说到兴致处,他会突然提高嗓门,一两个单词便边缘清晰生硬地蹦出来砸在人群里,立刻哗地引来一大片目光。但刘立林不看他们,他随他们去,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周围的目光像落叶一样落了他一脸一身,又掉在了地上,被他踩了上去嘎吱作响,又干又脆,也是落叶的声音。他嘴里咀嚼着温热的英语单词,有时候会像癔症病人一样对着空中笑着,迈着大步向高高的教学楼走去,目光有些急切有些骄傲。背上驮着他书的房子。
每个早晨,他都像一个快冲进宫殿的骑士。到了,到了,终于到了。身后所有的学生和他们的目光不过只是他的背景。是压根儿就近不了他的身的。
二
刘立林只有两条可以换洗的内裤,花棉布被漂洗得太久了的缘故,纤维毕露,像鱼身上露出了嶙峋的鱼骨。其中有一条还在正中间破了一个大洞,其实穿在身上基本上也就是个摆设了,实质上是衣不遮体的。刘立林每次把内裤往出晾的时候,宿舍的三个哥们儿就在一旁急,好像人家不小心穿了他们的内裤。
大哥,这内裤咱还是晾在屋里吧,干净,屋里干净。
刘立林理都不理他们,根本没觉得他们是在说话,晾好衣服便背起双肩包扬长而去。他不拿,他们也不敢动,只好站在屋里隔靴搔痒地看着那条内裤,本是鲜艳凛冽的像剑一样的花色已经被淘洗得圆润如河卵石了,软绵绵地漂在河岸上。因为二楼的位置离地面较近,又因为这内裤实在是显眼的缘故,凡是来来去去的男生都要忍不住仰头看看这条旗帜一样的内裤。看的人多得都可以捆几打了,那内裤也还是兀自挂在那里,就像一枚奇怪的果实悠闲地晃在枝头。宿舍里的三个男生又羞又愧,都不敢在窗边露脸,生怕不小心被楼下的人当成是内裤的主人。
夏天到了,宿舍里没装空调,很是闷热。到午睡的时候男生们就把窗户打开,把门打开,让宿舍有些活的风进来。刘立林嫌床上热,午睡的时候不到床上,直接就盘在了地上。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状如渔网的内裤。盘累了就把四肢打开,像泡软的海蜇一样松松垮垮地吸在地板上,他头朝里,两条腿朝着门,腿一叉开,他内裤上那些洞也就刹那间都像莲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轰然开放了,那个开得最大的洞里有一撮黑毛像青草一样茂盛地破土而出。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男生们走到221宿舍的门口时都要忍不住屏息看几眼,再蹑手蹑脚地离开后到处奔走相告。所以午休时间的221宿舍门口简直像个乡间戏台,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明明是走廊那个尽头的宿舍里的男生也要光着膀子,千里迢迢地晃过来看一眼,以证明传说中的虚实。所有看过的男生对这睡在地上的哥们儿无不佩服,都忍不住纷纷摇头,唉,确实是条汉子。
这天中午系里的辅导员来男生楼检查卫生,年轻的女辅导员刚站到221宿舍门口就看到了地上大大地叉着一个光光的人,全身上下只系着一条花内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猝然看到了内裤上的一只洞里探出的黑毛,使那只洞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眼睛。女辅导员在门口与那只眼睛对视了两秒钟之后突然仓促转身,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刘立林名声大噪,成为7号男生楼一个标志性的人物。说起7号楼必说刘立林,一时间,几乎没有刘立林就没有7号楼。
刘立林每天晚上都是卡着点回宿舍的,决不早回,前脚进门后脚就熄灯。于是他便黑咕隆咚地爬到床上,点个蜡烛头,借着昏暗的烛光接着看书。在不看书的时候,四个男生就在黑暗中躺着卧聊一会。这样的时光对于221宿舍来说堪称奢侈,因为既然是卧聊,那差不多就是一项娱乐项目了。连刘立林都懒得逼他们用英语说话了,四个人闲闲地懒懒地用自己的母语聊天,好不容易卸去了白天英语制成的枷锁,觉得只有在这深更半夜的自己这才勉强活得像个人了。今天的苦难算完了,明天新的苦难还来不及到来,于是夹在这两天中间的这段夜晚简直成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帐篷,是真空的,是与日子无关的,它是独立出来的。四个人欢呼雀跃地往进挤。
在这种身心舒泰的时候,三个男生的话题没几句就完了,便又拐到了刘立林身上,大哥,给我们讲段你的经历吧。这种祥和黑暗的气息像子宫一样包围着四个男生,有些温暖,有些苍茫,把神经里蜷伏着的疲倦都渐渐熨平了。大约是这种气氛很容易让刘立林觉得放松,开始的时候他还扭捏着推辞一下,到后来人家不邀他他也要自己讲的。而且一讲就把一个晚上霸掉。你们见过那种地下室吗?地下二三层的地下室,里面窄的就能放一张床,住在那样地下室就像住在很深的地底下一样,让人感觉自己像地下的虫子,墙壁上终年湿漉漉地长着青苔和蘑菇,被子和枕头潮湿的一拧就能拧出水来。你要是几天不住,一翻开被子就能看到被子里发霉了,绿色的像草一样的霉,高高长在被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像从阴暗的坟墓里爬出来的。我在这样的地下室里住了五年,住到后来浑身都起满了红色的小疙瘩,奇痒无比。背上够不着的地方我就在墙上蹭,最后就会把一整块皮蹭掉,没有了皮的地方又会发炎起水泡。所以,就是冬天的晚上,我也是情愿在路灯下看书都不愿回去的,除非实在是该回去睡觉了。马路上实在是不能睡,能睡我也不会回去的。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赶紧钻出来,真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我十九岁刚不上学了就去做工地上的小工,大中午,暴晒着太阳下要把一桶一桶的水泥浆挑到房顶上。桶是铅桶,很沉很沉,再挑着水泥浆那就几乎是走不动路的。就为了那一天二十块钱,我就光着膀子用竹扁担两桶两桶地往上挑,挑到后来,肩膀上的肉就炸开了,知道吗,是炸开的,就是很大一个血口子就像土干了一样直直地裂开了,都能看到里面的肉和跳动的筋。就是这样也不能停,就换个肩膀接着往上挑。一个月下来两个肩膀上就像是在肉上长出了盔甲一样,刀枪不入了。
三个男生静悄悄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一动都不敢动,都有些惊心动魄地听刘立林说话。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刘立林的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就仿佛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已经不在一起了,他的声音浑浊茂密而又苍老飘摇,像一个打着灯笼的影子,披着长长的黑斗篷,却是看不见脸的,他在前面带路,带着他们三个向一个山洞深处走去。不知道山洞里有什么奇珍异宝,三个人却都是万般不肯回头的,像受了蛊一般,直往深处走去。刘立林每讲他过去的一段经历,三个男生便感觉像在天方夜谭的市场上不小心淘到了什么稀奇,拿也不肯拿,只觉得是异乡的东西;丢又不肯丢,觉得还是想在手中把玩几天。原来,把玩别人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是这么过瘾,再怎么惊险,也不过是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尸骸了,如今自己看过去也只是隔着瓶子,再怎么逼真也是隔岸观火的。虽然听起来酸了点,涩了点,有时候还痛了点,但它就是再怎么着也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有时候刘立林会给他们讲起自己唯一有过的一个女朋友,他说他的那个收音机就是她送给他的。他在黑暗中把收音机打开,胡乱地烦躁地调着频道,长长短短的电波在宿舍里擦着他们的皮肤划过去了,然后相互碰撞着,发出了类似于铁器间摩擦的酸凉的声音。像一个女人留下的隔了夜的发了酵的气息,正在这屋子里慢慢生长着。三个男生只觉得这女人乘着电波从他们的唇齿间就碾过去了,却想象不出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准确地说,是想象不出刘立林的女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刘立林就着混乱的酸凉的电波说这个女人对他好过,他们在一起也快乐过。突然间,他的声音又低低地压了下去,他像是对自己咕哝着,他们还是勉强听清楚了,他在诅咒这个女人,原来这个女人最后还是跟别人跑了。倒不是因为他谢顶,是因为他太穷的缘故。他一边坚硬地诅咒着这个女人一边柔软地听着收音机,像个就着月光在喝烈酒的流浪汉。但他一滴泪都没有,他只用更低的声音咕哝着什么,他们听不见了,只觉得他在和那台收音机里的人对话。这让他们觉得有些害怕,仿佛这个男人随时会被那收音机里伸出的一只女人的手拽进去。
有时候三个人听着听着便徒生遗憾,只觉得三个人听实在太浪费一点了,恨不能点几根蜡烛,在宿舍里再摆几张马扎,泡几壶茶,摆几包瓜子,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并叫来共享,几欲把221宿舍设成一个说书场子才觉得对得起刘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