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手烛世之介初开情窦
悟风情七岁童始恋娇娥
樱花美亦有凋零之时,遂成嗟悼之种;月光明又能清辉几何?须臾隐去山峦。唯独情爱一道,永无尽境。如今单表一个男子,本是但马国(按但马国,即今兵库县出石郡出石町。译者注)人氏,生于一处挖银子的村畔,自打来到了京都城里,便将那谋生渡世的家业都荒废掉了,止顾缠绵于男欢女爱两大色道,睡着时也想它醒着时也念它,片刻无忘于心,世人送了他个诨号,唤作“梦介”。与那名古屋三左(按名古屋三左,或当系指名古屋三左卫门,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的武士,名倾一时的美男子,庆长8年死于非命。译者注)、加贺州老八(按加贺州老八,原型未详。一说或指武将加贺江弥八郎,关原之役(1600年)前死于非命。译者注)等一班风流纨绔呼朋引类,各人衣衫上皆绣着七朵色彩各异的菱形纹徽,以作伴伙标志,镇日阶花天酒地作乐寻欢。
每见他夜深时分沿着一马路走过还乡桥,有时扮作个娈童相公模样,有时又改头换面,着一身墨染僧衣乔扮出家人,再不就戴一顶鬣毛头套,装作侠客派头。此地古来便是个生奇作怪的去处,如此一来更成了百鬼夜行了。他却好似那任由后背上负着的美妇现出了怨鬼原形仍旧泰然自若的大森彦七一般(按此处用了军记物语《太平记》所载武将大森彦七遭遇战死的敌方主将楠木正成化作女鬼仍坦然自若不为所惧的典故。译者注),口称甚么“自甘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兀自流连于秦楼楚馆、花街柳巷不止。一来二往之间,益发心觉难舍难弃,遂将那出名的花魁娘子三人,名唤葛城、薰姐、三夕的,赎了身脱了籍,偷偷安置在那嵯峨里内,还有东山的僻静之处,以及毗邻城郊的藤森村中,与她每做了天长地久的夫妻。这三个烟花女子之中,有一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世之介。其慈萱的芳名,知之者自知之,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那爹娘二人宠爱有加,娇生惯养百般宝惜,这孩儿脖颈子也竖得稳了,四岁那年霜月(按霜月,阴历十一月之雅称。译者注)开始留头发,五岁那年春天行了着绔礼(按着绔礼,当时习俗,男孩五岁时须穿绔(正装)第一次参拜土地神,称为着绔礼。译者注)。多亏得虔心祷告天花娘娘保佑,此病竟也安然痊愈,脸上亦未曾留下半点瘢痕。六岁这年又平安度过,瞧瞧越明年便将七岁了,话说的便是这年一个夏夜里的事。
且说那世之介夜半里醒转了来,推枕起身,拉开门闩打了一声哈欠。间壁值夜的大丫鬟心知他要去小解,便点燃手烛相陪,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了东北角上的屋阴处,在南天竹枝叶繁茂、四周边铺满松针的小便池里让他小解。因那便所外廊地下粗粗地铺着一层擘开的竹片子,丫鬟担心倘有铁钉冒出头来岂不危险,便将手烛伸近了去照它,世之介却说道:
“你且把那亮儿灭了,走近前来。”
丫鬟回话道:
“小婢子是怕少爷脚下看不见方才这么做的,如何却偏要做成暗黑一片,像个瞎子一般呢?”
世之介点头叹道:
“你竟不知‘恋者即盲者’这句话么?”
另一个腰佩短刀的大丫鬟,便依其所愿,一口气将手烛吹熄了。世之介便扯着那丫鬟左手衣袖,问道:
“乳娘在那里么?”
担忧之情煞是可笑。恰好比天地浮桥故事里的伊邪诺和伊邪册男女二神一般(按日本最古老的史书之一《日本书纪》神代卷所载之伊邪诺与伊邪册二神交合据信乃日本性爱之始祖。译者注),尚不明了男女欢情究竟为何物,却已经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那丫鬟遂不遮不掩地禀明了主母。想必那主母心下也喜之不尽罢。
自此世之介那一颗风月之心渐生渐盛,便是童戏闲耍收集美人画,也尽拣些风骚妖艳的来收藏。《徒然草》里也曾写道:
“数目多却不显得寒碜的,便是装运图书的车子了。”
然则如若多得过了头,却也仍旧不免显得寒碜。他还吩咐道:
“这间菊花厅,除非是我呼唤,不许汝等进来。”
似这等严设关防的行事作派,也令人生恨。一日做折纸游戏,他便言道:
“这便是比翼之鸟。”
又做了绢花扎在树梢头上,口称:
“此即连理枝是也。送与你罢。”
如是种种,有事无事独独不忘烟花风月。七岁时初着兜裆布,亦不肯假借他人之手相助,连腰带也是自己动手在胸前结妥了再转到背后去的,还焚爇了兵部卿香料来熏衣。那风情万种的作态,就连大人每都难以为情,更是令女子每春心荡漾。
同年岁相仿的友人玩耍时,他也从不去观赏那天上放飞的纸鸢,却只顾眺望遥远的天界,为了些没来头的情恋欢爱心生悲戚:
“见人说‘青天易上恋难成’,想从前那天上也是有恋人情侣的么?一年之间只能相见一回的牛郎织女,倘遇上落雨天气而不得相会之时,心中又该是何等地凄楚!”
他自家身心颇为情恋所苦,自打七岁起直到六十岁,五十四年间同衾共枕过的女子三千七百四十二,分桃断袖的男色伴侣七百二十五。这是其本人手记中写明的。自从还是站在水井畔互比身高的孩提时节起,肾水便流泄殆竭,思想起来倒还真像那曲子里唱的一般,“浮生固如一梦,如此也算长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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