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话 翻 译
施小炜
囿于篇幅所限,只得开门见山。斗胆直言一句:笔者以为,文学乃是不可翻译的东西。
众所周知,有一本著名的“钦定本”(authorized version)圣经(Holy Bible),系由英王詹姆斯一世(James
I)钦定,1611年正式推出――无独有偶,我国历史上翻译作品的首次大规模登场,好像也是出现在宗教地平上的,那便是佛经的汉译。这本钦定圣经的“译者寄言”(The
Translators to the Reader)中这样赞美翻译道:Translation it is that openeth
the window, to let in the light; that breacketh the shell, that we
may eat the kernel; that putteth aside the curtain, that we may
look into the most holy place; that removeth the cover of the well,
that we may come by the
water.(翻译,它开启了窗户,让光明进来;它打破硬壳,我们就可以吃到果仁;它拉开帘幕,我们就可以窥见至为神圣的场所;它揭开井盖,我们就可以亲近井水。)这种对翻译功能的肯定与颂扬,大概是基于成功翻译者们的自负,抑或是一种自卖自夸吧。然而对于这个钦定本,其实一直以来就有人不以为然。比如说做过都柏林大主教(archbishop)的英国人卫特里(Richard
Whately,1787 - 1863),他是位哲学家、神学家(theologian),就曾手举着这本钦定圣经高呼道:“Never
forget, gentlemen, never forget that this is not the Bible. This,
gentlemen, is only the translation of the
Bible.”(切莫忘记,诸位,切莫忘记这并不是圣经,这,诸位,只不过是圣经的翻译而已。)这位主教大人在这里传达的信息非常重要,他让我们认识到:圣经一经翻译,便再也不是圣经了;翻译过来的圣经归根结蒂,仅仅是圣经的翻译罢了。同理,一部文学作品,一经翻译,便再也不是原来那部文学作品了,仅仅是它的翻译罢了。英国名诗人蒲伯(Alexander
Pope,1688 - 1744)译成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Iliad),颇为自得,要大学者本特里(Richard Bentley,
1662-1742)对“我的荷马(my Homer)”予以评论,而本特里的回答却是:“It is pretty poem, Mr
Pope, but you must not call it Homer.”(那是相当好的诗,蒲伯先生,不过你不可以叫它荷马。)
如同圣经一般,一经翻译,荷马也不再是荷马了。
卫特里在宗教经典――我非基督徒,其实将圣经也是当作文学阅读的――里,本特里则在文学作品里,发现了同样的问题,那便是:文学――其实恐怕不独文学――是不可翻译、不可转换为另外一种语言的。能够转换,或曰翻译,的,只有“事实”,文学文本中传达的“事实”
而已;而“事实”并非“文学”,或者说“事实”不具备“文学性”;在翻译中,原著传达的事实可以转达,而原著自身的文学性每每是与那种语言特有的色彩感、音乐感,从世间纵轴来看则有由历史积淀带来的、难为外人所理解的重层意义,从空间横轴去看又有由地域文化特色造成的疏离感亲近感,等等等等诸多为那种语言文字所独有、无法转换为别种语言的要素密不可分的,因而不可转达。翻译,其实往往就是寻找语言“替代品”的过程,而替代品说到底,不可能与原物一模一样。而有时替代品甚至是找不到的,这时我们只能做解释,这样,就更加不是原物了。非但不是原物,甚至连原物的对应物都不是。
实际上,便是连“事实”,是否可以准确地转换、翻译,甚至都令人生疑。仅举一例。众所周知,日语中有一名词:いとこ。可写作好几种形式的汉字组合:従兄弟?従姉妹?従兄妹?従姉弟?従兄?従弟?従姉?従妹。意思译成中文,可以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须对应具体语境,选择对应的“替代品”;而且译成中文后,甚至比原文更加精确、具体。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任凭我们选择哪一个对应词,我们都面临着必须舍弃原文特有的“模糊性”的尴尬。亦即是说,日文“いとこ”一词原有的模糊性,是无法用中文来转达的,也就是说,此词具有不可翻译性。
有一个恐怕是最为著名的关于“不可翻译性”的论断,是美国诗人Robert Frost (1874 -
1963)下的。他以谈诗的形式论及这一点。诗是什么?他定义道: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Poetry is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 It is also what is lost in
interpretation.)诗不可翻译,不论是笔译,还是口译。其实何独诗呢,即以小说为例,小说中文学性较强的部分,换言之亦即诗性较强、或者说接近诗的部分,因其近诗,同理,按照弗氏的见解,也当是不可翻译的。
进而言之,岂独诗与外文,纵使是在同一种语言之内,且是对散文乃至日常口语表达进行“翻译”,语义的损害只怕也在所难免。试举一例。譬如将“俺娘”一词在中文之内翻译成语义基本对应的“我妈”或者“家母”,我们立刻便可发现意义上的落差。“俺娘”所传达的地域性信息,在后二者中便是“失去的东西”了,而“家母”所张扬的文化教养色彩,则又是其余二者所无的。于是乎结论便只能是:“俺娘”只能是“俺娘”,它并不可以为“我妈”抑或“家母”所替代,就是说,不能翻译。
笔者曾在好几个场合说过这样的话:有一百个译者,便会有一百种译文——当然,这一百种之中不应包括误译百出的译本——而原作却只有一个。试看一部《源氏物语》,中文译本迄今为止就有了5种,今后只怕还会涌现新的译本来。这,就是笔者所说的“翻译的不确定性”。
不容置疑,不确定性隐含着直接威胁翻译这一行为之正当性的危险。
产生这种不确定性的理由之一,也许可以从风格文体的角度去考虑:每一个译者大抵都会有自己的文体风格,至少是表达习惯,要求译者完全抛却自己的文体风格或者表达习惯,百分之百地再现原著的风格,固然十分地理想化,但其实却是不可能实现的。译者至多只能无限地接近原著风格,却永不可能与原著风格溶合为一。任何一部译著,无非都是译者自身风格与原著风格之间斗争、妥协的结果。
尽管不可能让译者杀死自己以适应原著,但译家不应该过分张扬自己。借用闻一多那个出名的比喻,不妨说翻译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当然,他原来也是说的诗。
基于上述两大理由,笔者以为,欣赏外国文学最理想的方式,是所有读者都去直接阅读原著。然而同上所述,所谓最理想状态亦即意味着不可能实现的状态。因此,文学翻译虽属不可能,却无疑拥有市场需求。大量无法阅读原文的读者,只能借助翻译去欣赏、接受外国文学,就是说,文学翻译在社会生活中必不可缺,具有稳定的必需性。
明知翻译不可为,却因为读者需求而不得不为,这就是文学翻译行为不同于它的特性:翻译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物事。
译家倘使能够意识到文学翻译的这种局限,起码可以激发起对原著者的尊重。依笔者之见,译家必须尊重原著者,尊重原作,万不可妄自尊大,此乃作为一个译者的必须条件。他必须清醒的认识到,便是再好的译文,也应当是超越不了原作的。假定有人说:我的译文比原文漂亮得多啦!声称作品的风行全在于译者的功劳,那么在笔者看来,就十分地可疑了。翻译说到底应当就是翻译,不能是什么“再创作”。而倘使是在对原文误解基础之上的“再创作”——这样的事情倒似乎时有发生——那就更其危险了。
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比照前面讨论过的文学自身的因素——即不可翻译性——来看,也许我们只得承认“翻译”果然是“遗憾的艺术”了。
夸张的意大利人则说得更狠,更黑色幽默。他们有一句著名的谚语,叫做:“Traduttore
traditore.”翻译即叛变。专以讽刺所谓的“翻译家”——也许当称“误译家”才对。好像在他们看来,翻译岂但是“遗憾的艺术”,简直就是“背叛的艺术”!可见他们对于翻译是何等地不信任。
不过这种不信任,可谓是良有以也。作为译者也罢,抑或作为读者也罢,笔者觉得,都应当保持清醒的认识,即:译成了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比如说村上春树,——之所以用村上春树的名字,纯系偶然。自然,换作任何一位作家都无甚大碍,其理一也——已然不再是“むらかみはるき”了,而仅仅是“cun
shang chun shu”罢了。
就是说,我们或许有必要学学那位卫特里大主教,不时地告诫自己:“切莫忘记,诸位,切莫忘记这并非村上春树,这,诸位,只不过是村上春树的翻译而已。”
再加上个注:此处的“村上春树”,当然也不妨更换为“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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