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国美术史蒋勋老师要为我们谈的是：竹林七贤
蒋勋老师：
在中国美术史，前面讲过汉朝，汉朝结束之后，进入一个有一点混乱的局面：三国，魏晋，南北朝，大概三百多年的时间，是在一个政治上不统一的状态。我们一般会觉得，一个政治不统一的时代，我们会称它为“乱世”，尤其这个时候，后来北方很多的游牧民族进来，历史上称为“五胡乱华”，很多匈奴、羯、羌、鲜卑族，就是有点扰乱中原的意思。
可是从美术史来看，我觉得可能可以有一些不同的观点，因为所谓的乱世对于人来讲，是考验人品的最好的时代。所谓的乱世，也可能是一个艺术家走向自己内心的心灵世界的一个最好的时代。所以在这一段时期当中，我们可能会介绍像“竹林七贤”，像陶渊明、像王羲之、像顾恺之，你会觉得在各个领域里，出来一些非常潇洒的人。而这些人，他们并没有像汉朝，这种开疆拓土的时代，去做伟大的功业，有一些人，他们是要做伟大的功业的。他们活在一个乱世，所以他只能够独善其身。这个独善其身，其实也很不容易。
因为我们特别会觉得他牵连到当时乱世的时候，政治斗争都非常厉害，你夹在这种政治的漩涡当中，怎么样让自己成为一个清流而不被污染，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因此我今天特别希望籍助着中国美术史，近十年、二十年出土非常重要的一个东西，就是在南京发现的一个砖画。所谓的砖画，就是用砖砌起来的墙，然后在上面刻出来的竹林七贤图。
我们谈到竹林七贤，说的是有七个常常在竹子的树林，竹林当中谈笑风生的优雅的名士。可是画面上大家可能会看到有八个人。除了竹林七贤，这七个人之外，还加进来一个人叫荣启期。这个荣启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个隐士，他和竹林七贤其实是不同时代的人。艺术家创作的时候，可能觉得，这些走向山水、心灵上追求一些捷径、在人世间不去同流合污的这些君子，不管他们活在任何时代，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就把他们归在一类，所以画面上我们会看到它有八个人。
八个人，我想有一个意义是说,因为四个四个，它有一种对称的意义。因为它是在一个墓道的建筑里面进去以后两边的砖刻。所以大家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它上面还有一块一块的砖拼起来的痕迹，它后面并不是一个平的墙壁，是一块一块的砖拼起来的。所以我们大概就可以看到，他用砖刻的线条，在许多的树跟树之间，有一个一个的人物。这些人物就是，等一下我们会陆续跟大家一一介绍的，所谓“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我想一般朋友，可能对他们不见得很熟，我要这样讲的意思是说，在汉朝以前，通常我们如果进到一个艺术空间，一个墓葬的空间，我们会发现老百姓，他们表现出来的美术上的东西，通常是跟生活有关的。可是竹林七贤，是七个很高雅的文人。在我们社会里，大家会不会觉得就是说，你可能文学创作很好，或者说，艺术创作很好，可是对大众老百姓来讲，其实有可能还是陌生的。因为他并没有进入到百姓的生活当中。
所以我有一点想籍这个机会，举例就是大家会了解到说，不管是距离我们现在一千多年前的竹林七贤，或者今天的文人，他们可能生活在一个蛮寂寞，或者蛮孤独的状况，就是他们在追求他们自己内心的一个孤寂的世界。特别是我们刚才强调说魏晋这一段时期，因为它是一个乱世。因为是一个乱世，所以你生活在那个时代当中，如果你稍微的不小心，你就容易卷在这个争逐权力或者是财富的一种庸俗的系统当中。
竹林七贤其实很明显是七个人，他们标榜出他们自己生命的一种自我个性。比如说阮籍，在竹林七贤里面，第一个大家最熟悉的人物是阮籍。阮籍我们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所谓世家子弟，就是他们的父亲、祖父，大概都是做大官的。这种世家子弟，在乱世当中，特别容易卷入到政治漩涡当中。因为别人都会觉得，你可能有野心，因为你们家里面有政治的背景。所以阮籍你就会感觉到说，他当时常常行走在荒山之间，他不太到热闹的这种一般的应酬这种场所，他也不太跟当时的官场，或者是这些社会里面的富豪来往。我们所说的走向荒山是，他自己内心有一个他自己美上的追求。
传说阮籍这个人，常常会在荒山里面“啸”。啸这个字，其实我想应该说它是一种歌唱，可是啸并不是唱歌。因为我们说唱歌有一个旋律，有一定的节奏，它有一种比较严格的音乐上的限制。而啸这个字，有一点是你在荒山里，忽然发出一种肺腑里面的声音，就是叫长啸。比如我们说满江红这个词里面说“仰天长啸”。因为你心里面可能有郁闷，可能有一些不舒畅的东西，你走到大山里面，你就会这样子啸出来。我们就会发现，当时阮籍这个啸有名到很多人会偷偷跟着他，想在山里面听他的那个声音，觉得听完以后觉得很过瘾，觉得那个生命忽然不再郁卒了。
我会觉得阮籍这些人在竹林七贤图上面，我们看到这样一个人物，他们代表了一个非常潇洒放任的那种个性，还有就是说，他们不拘礼法。我们常常会觉得阮籍，或者嵇康这些人，他们坐在树林当中弹琴，他们那个衣服常常是解开衣襟的。就是当时一般人
很严谨，要有一个礼貌，要很严谨。可是因为他们是竹林七贤，他们常常会觉得，如果这个社会里面正襟危坐，最后反而变成一个虚伪，那不如你放任潇洒，然后有一种真性情。
我们并不是鼓励说，大家一定要学竹林七贤，这种服装上的散漫。而是说可能那个时代当中，因为作假的太多了，最后竹林七贤他们强调说，生命最重要的是一种自在。像嵇康坐在树底下，他手上正在弹一个琴，他有一种很美的那种风神。尤其我们看到他的眼睛，并没有看他弹的琴。因为我们会觉得，如果一个音乐家，弹琴是很在意的话，不是竹林七贤要追求的。他觉得我弹琴只是有一点纾解我自己的郁闷。所以当时的顾恺之大画家，就画过嵇康的像。他说嵇康很难画，他说手挥五弦，他在五弦琴上弹琴，他说不难画。可是目送飞鸿，他的眼睛看到天上飞的那个大的鸿雁，越飞越远，他说那个眼睛真难画。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到，如果今天是一个钢琴家，他在弹钢琴，可是他的眼睛看到的是，飘走的云或者是天空的那个辽阔，那么在讲一种心境。
我会觉得魏晋时期的这些人物画很难了解。可是我们也注意一下竹林七贤，阮籍代表的个性，嵇康代表的个性，以及我们现在看到山涛代表的个性，其实都不太一样。这七个人，他们是好朋友。那么山涛这个人，他是竹林七贤后来跑出去做官的一个。那我们讲，竹林七贤不是很潇洒吗？不做官、不要去追求名利吗？怎么他去做官？我们知道嵇康后来是上刑场的。40岁的时候，由于他有一点不把当时的皇帝、大臣看在眼中，就是说，他有一种，别人说他青白眼。就是说，他喜欢的人，会看到他黑眼珠，他不喜欢的人只能看到他白眼珠。那么很多史书里，形容那个嵇康，你可以了解到这个人是有一点孤傲的。那孤傲你会得罪很多人，所以很多小人就密报皇帝说他不把皇帝看在眼中，所以皇帝后来就判他死罪，嵇康就40岁上了刑场、被杀头，嵇康的孩子就是山涛养大的。
我会推测说，我们看到山涛在这里坐的特别的端正，他是竹林七贤最后觉得，你走向山林，你孤傲、你悲愤，可是没有用，因为这个社会还在变坏。所以山涛觉得不如出来做官吧，因为你做一个官，说不定你可以做出一个好的榜样。也许你去了一个官场，你可以带出一个风范出来。所以后来山涛去做官，可是山涛做官的时候，我们知道嵇康那个时候还没有被砍头，嵇康就写了一封信跟他绝交，意思是说，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们当年讲好，我们都不要去做官，你现在做官，我就跟你绝交。可是嵇康被杀了以后，嵇康的两个儿子就是山涛养大的。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的微妙，那个微妙是说，每个人觉得活在这个乱世当中，用我自己觉得最对的方法来帮助这个社会。可是他们的个性都是美。
我觉得在美术史上，这些人，他们变成了一一的典范，是非常有趣。我们现在又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典范，这个人叫刘伶。他这里写的是灵魂的灵，可是大部分的伶是写人字边一个命令的令。刘伶这个人在我们讲的竹林七贤当中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典范，他就是爱喝酒喝得浑浑大醉。我们当然觉得喝酒应该是不好的事，这么酗酒，可是刘伶也代表那个时代的某一种苦闷。我们知道有些人用籍着某些东西来麻醉自己的时候，也说明那个乱世当中，他无能为力。他可能每天看到的社会的新闻或者事件都是腐败的、都是肮脏的，他最后就用这个方法来消遣自己、或者麻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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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强调说，我们未必会赞同竹林七贤的行为。可是竹林七贤为什么会变成美丽的美术品？为什么老百姓会刻他们的像？我觉得老百姓可能在那个乱世当中觉得，与其做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他宁可去歌颂这些潇洒的文人。所以刘伶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当时也有人请他出来做官，就是说，你们都是文人，那么如果你们出来做官，也可以对社会有一点帮助。那刘伶最有名的是，他在家里面常常不穿衣服，就是脱的精光，连内裤都不穿的。在当时当然一般就觉得，这个人简直是没有礼貌到了极点。那他就跟别人讲，他说我是以天地做我的房子，那我是以房子做我的裤子，你们怎么跑到我的裤子来。那意思是说，你们无端端跑到我家里来。因为那个时候很多人要找他，请他出来选举、做官什么的，他就一概拒绝。所以我们会觉得，他的沉湎于酒，恐怕有另外一种寄托。
那么这是我们看到的四个不同的典范：阮籍的悲愤，嵇康的孤傲，山涛最后走向官场的一种救世的观念，刘伶的籍酒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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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面看到有几个人物，其实我觉得也有他们的代表性。比如说这里有一个王戎，他手上拿了一个东西，我想大家该很熟悉，就是我们背如果痒的时候，可以抓痒的那个东西，叫做“不求人”的那个东西。所以王戎是一个有一点民间的学者，他也没有阮籍那么悲愤，没有嵇康那么孤傲，他也不像刘伶整天籍酒麻痹，可是他也不走向官场。他会觉得在这个时代，乱世当中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好好读书，好好的去注解一些书，然后透过教育，可以让社会有一点改变。所以我不知道讲到第五个人物，大家会不会觉得竹林七贤当中，其实很有趣的是，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对待乱世的一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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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很矛盾，我常常有时候在问自己说，今天如果是乱世，我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我做得到像刘伶那样昏天黑地的喝酒吗？还是我可以像山涛那样走向官场去帮助这个社会有一点改变吗？其实你会觉得那个角色非常难拿捏。可是王戎大概是一个蛮有趣的角色，就是，他相信多写一点书，多写一点好的书，多注解一些好的经书，多做一点好的教育，这个社会会慢慢改变。所以他的个性应该是比较温和的，那么也比较让你就觉得有一种自在。
你可以看到他的手是是靠在一个小茶几上，有点半卧在那边的感觉。因为文人或者学者，他不必像山涛那样--其实山涛很可伶，他走向官场，就要每天需要打一个领带，穿着西装，然后去应酬了---他也不像阮籍、嵇康这么孤傲和悲愤，他就比较自在，也比较温和。所以我会觉得，竹林七贤提供出来中国在最坏的一个乱世当中的七种蛮不同的典型。
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一个人叫向秀，我觉得向秀是竹林七贤里面很有趣的一个人，因为他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叫“思旧赋”。思旧赋就是思念旧日的朋友，这篇文章影响非常大。我们知道竹林七贤前面好几个人都比他早去世，向秀就是活下来，活下来看着这个乱世，因为阮籍悲愤，嵇康孤傲，这些人大概都活不到四十岁左右就死掉了。上刑场的上刑场，病死的病死，那么向秀是活到年纪比较大，所以他可以最后晚年记录他的朋友当年的一种让他感动的事迹。嵇康死掉的那一霎那，是他写下来的，告诉我们嵇康走向刑场，"夕阳在天，人影在地"那种美，就是说走向刑场还这么潇洒跟豁达，那么都是向秀写出来的。叫做思旧赋。
所以我想这些人物，各自形成了一个不同的典范.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如果我们继续活下去，我可不可以在我自己年纪更大的时候，去记录我这个时代当中，我看到的一些或在乱世里面，可是有自己的最高的人品，然后他们真正为这个社会做了一些事情的人。有时候我也会想说，我可不可以扮演向秀的角色。因为如果不是向秀，我们不知道竹林七贤的故事；如果不是向秀，我们会觉得这个乱世里面少掉一些人的坚持。所以这一组图画，我会觉得很动人，就是当时民间老百姓，会把他们七个人刻在墙壁上，作为他们的一种敬佩的人物。
所以有时候我常常会问说，我们的时代，也可能有很多政治人物，也可能有每天上媒体的很风光的人物，可是将来真正代表这个时代里面，为这个时代传言了一个美的讯号的人，到底是谁？有时候在脑海里，也会籍着竹林七贤去想。
竹林七贤我们刚才讲了六个，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一个最小的一个，年轻的人物叫阮咸。他是一个音乐家，他发明了一个乐器，圆形的一个乐琴，因为他叫阮咸，所以这个乐器也叫阮咸，现在国乐班还有这个阮咸。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前面六个人都比他年纪大，等于他的叔叔辈。他拿着一个乐器，到处唱歌，追随者他几个叔叔的人品，他好像要传述他们伟大的故事。他只是做了一个好歌手，他只是在那个乱世的时间当中，唱了一些好听的歌。所以这七个人组合在一起，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组合。
我常常跟朋友讲，这个东西对日本都影响很大，日本人非常崇拜竹林七贤。那么日本以为大导演黑泽明，拍过一个电影叫"七武士".里面用日本时代的七个武士，来象征中国的竹林七贤，也是七个人，中间也有一个小孩子很像阮咸。所以我会觉得这七个人物，我很希望把它作为魏晋，我们讲它的美术史的一个最好的一个开始，那么接下来我们才会进入主题来讲王羲之或者王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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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3 08:3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