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代地方工艺
蒋勋：
我们提到春秋战国，用一个大家很熟悉的名称‘百花齐放’。百花齐放绝对说明一件事，就是一种多元风格在出来。什么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知道，商、西周，当中央的权利很大的时候，就不太容易有地方风格出来，因为大家会觉得中央风格会变成一个统一性的东西，大家就学这个中央风格。不是说地方风格完全不存在，而是说他会尽量去放弃地方风格，去模仿中央风格。
我们看到春秋战国，因为它是分裂的。我们讲到春秋的时候，‘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很多人误解，以为只有五个国家或七个国家，其实春秋有一百多个国家。五霸是最大的五个国家，还有很多小国家，像陈国、蔡国、中山国，大概比我们现在一个县还要小得那样小国家，多得不得了。所以每个地方就开始有一种自主性。所谓自主性，因为它政治是独立的，周天子管不到他了。
你会发现，依据他自己的地方特色，他就会发展出自己的特别文化出来。我们现在从春秋战国出土出来的东西，发现北方、南方、东方跟西方都不一样，风格都不一样。
我们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家现在看到一个叫做“觞”这个东西，它是木头做出来，上面上漆的，这是楚国的东西。所谓楚国，就是今天湖南、湖北这一带。在春秋时期，它其实是一个新的国家，比较年轻，在南方，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湘江’这个地区。它比较南方，气候比较温暖，河流很多，所以树木很多。它有很多产油漆的漆树。这个地方的漆器就非常有名。所以我们就看到说，那为什么工艺里面，北方很少有漆器，而在两湖这个地方有很多漆器呢?
因为它树木多，有漆树。
我的意思说，地方的风格是跟它自己的特别的出产、它的生态有关系的。所以它就有很多木雕的东西，很多用油漆做出来的。我们看到这样的一个容器，它是用黑色的漆打底，上面用红色的漆来画那个非常漂亮的线。我觉得那个线本身也是楚国风格，我们常常称呼这个线为一种古代的五线谱。它完全像音乐一样，它的圆点跟粗线、细线的流转，里面有一种音乐的旋律在里面，非常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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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因为楚国是一个很浪漫的民族，像我们读到屈原的楚辞，它里面有很多神话，很多的酒歌这一类的东西，对天上的神的这种幻想。它是一个比较抒情、比较浪漫的民族，其实现在南方个性还是比较如此。北方比较冷，冷的地方的人很难浪漫，因为他比较辛苦，所以他就比较务实。南方就比较潇洒、比较悠游。其实我们现在讲北方、南方风格，还是这样讲。我们可以看到，楚国的风格，构成一个很强的地方色彩，它的漆器、它的木雕，它的一种抽象的象征旋律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强。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大概，在最近二三十年里面，河北这个地方，有一个国家的东西出土，这个国家叫‘中山国’。它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我特别举出中山国，是因为在它那里出土的东西，风格很不一致。我的感觉是说，因为当时有很多小国家，春秋战国时候，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可是同时也就是一种沟通的机会。因为战争常常会把一个国家的东西，带到另外一个国家，跑来跑去的。所以中山国现在出来的东西，风格非常不一致。
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个陶做的一个尊，是做成一个鸭子的造型，这个造型非常的可爱。你会发现说，这个也是春秋战国的特征。如果在周天子权力很强的时候，工匠不太敢做这样的东西。我们讲过说，在一个严肃的中央很强的时代里面，东西都非常的严肃。可是地方分裂的时代，谁也不管谁，所以那个工匠就可以玩，玩出东西。
我一直很羡慕春秋战国的工匠，我觉得他们有一种自得其乐，因为他们就是掌握技术的人。上面没有压力了，所以他们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们可能就是，其实工匠就是民间老百姓，家里也养了很多鸭子。看到鸭子在那边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觉得很可爱，他就把一个贵族要他做的一个酒器，一个尊，前面加一个鸭子的头，后面加一个鸭子的尾巴，底下加两个鸭子的脚，就变成一个鸭子了。
这个我叫做创意，就是说，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约束，没有限制，没有来自上面的压力，甚至这个压力有时候是可以致命的。我们知道在商周的时候，这些贵族命令一个工匠做东西，做不好就杀头的，所以在那个状况里，工匠根本不随便乱做。可是到春秋战国的时候，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到他们，他们就可以玩东西。
我们再看一个中山国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品，就是一个有点像蜡烛台的东西。当是这个东西不一定是点蜡烛台，可能是点油灯。它一共有十五盏。就是我们看到这个圆盘的部分都是点灯的部分，一共有十五盏。它是一个有点像树枝的形状往外面延伸出来的烛台，它做成一个像树一样的感觉。
我们看到这里用了非常了不起的青铜工艺，因为青铜工艺不只是在做烛台，而且它把这个烛台象征成一棵树。我们看到树上面有一个像蜥蜴的东西爬在这里，我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清出，有一个长长的一个爬虫类的东西，蜥蜴的东西爬在顶端的部分。那么这个工艺本身，如果技术不好的话，没有办法做到这么细的、这么巧的一种线条。
我们现在放大一下，大家可以看到那个猴子吊在书上的那个感觉，也非常的活泼。就是你一放大以后，你就感觉到说，他这么了不起，他的工艺的技术里面有一种可爱，有一种人活在大自然当中的那种，我觉得有一种喜悦。所以我会觉得春秋战国，当然是一个乱世，很多的战争，很多的战乱。可是很奇怪，工匠老百姓表现在工艺里面，反而有一种开心。因为最主要是因为他们少掉了一种封建的压力，他们每一个人自己可以高兴地按照他们的样子去表达，他们对于美是什么，他们在技术上没有受到约束。所以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说，春秋战国时候的地方工匠，这种地方色彩，被高度刺激了出来。而且这个地方工艺，可能来自不同的东西。
我们刚才提到楚国，楚国在南方，很自由、很浪漫、很富有，充满了幻想，所以他做出了他们这种有点变形的浪漫的东西。
可是慢慢我们等下会看到，比如说像北方的某些国家像秦，秦国就是在今天的陕西。这个地方是很冷，而且土地很干旱，很不容易种出东西来。
我们看到秦国出土的一个犀牛的造型的尊，它是高度写实主义的。我们说写实，就是说，这个犀牛常常被世界的艺术史上讨论说，连犀牛的角，包括那个犀牛的眼。我们知道犀牛的眼睛，视力是非常差的，就是犀牛眼睛常常没有办法看清楚东西，所以它常常会撞到树上去。那个眼睛的感觉，还有犀牛的皮非常厚的那个感觉，全部都被做出来了。
那江南，在浙江这一带东西，可能会跟河北不一样，因为他有他自己的气候、他自己的气温，他自己的地理条件，他自己的一种生态环境。所以艺术家生活在那个生态环境，他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一定就会不同，我称这个为地方风格。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了解到，就是说分裂的局面，有时候刚好是刺激你去思考说，你的地方色彩是什么？你跟其他地区的不同到底在哪里？
等到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的之后，其实我们会发现，政治上它统一，可是文化上，其实它保留了每一个地方自己独立的特色。所以齐、鲁的东西，因为它靠海，它的文化也不太一样。燕、赵的东西也不太一样。
在今天这个单元当中，我们会希望大家了解到，什么叫做地方风格？就是你看到这个时候出来很多非常可爱的东西，每一个地区就在努力的思考说，我跟其他国家到底不同在哪里？因为我们了解到当时，因为当时它是独立的国家。所以每一个地方，他有机会思考说，我最大的特征在那里？
我们这里看到青铜的一个怪兽，我们看到它吐出一个很长的舌头。现在有人专门考证，在春秋战国有一种吐舌怪物，它基本上也是在楚国这个地方出来的，因为它是一个非常幻想的动物。如果大家仔细看的时候，这个动物的头部上还出来很多小的头，然后它的尾巴上又出来一个头，然后又吐出一个舌头。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仔细看，这边就是它的尾巴。可是尾巴的尾端又出来一个跟这边一样的头，然后吐出一个舌头。所以这个东西，其实是一个非常幻想，甚至有点卡通式的一种动物形象。这个东西绝对是在楚国这种文化才出来，它如果在北方很务实的文化不会出来。
青铜怪兽
我们就可以对比出，刚才看到的秦国的犀牛造型，跟楚国的这种怪兽的造型，一个是充满了具体的描绘，求真的写实主义的，一个就是幻想性。那今天如果喜欢这种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艺术家，就会很喜欢楚国的东西，因为它会满足你的幻想感。
有时候你在儿童画里面，你会觉得，他会幻想，可能一个头又会伸出一个头，一个头又伸出一个头，其实是有很多一种梦幻式的这种造型的感觉。所以我会觉得春秋战国对于我们今天弥足珍贵的是，他没有用中央的一统性、一致性的美术风格去压抑地方风格，他鼓励你多元化。这个多元化，我觉得是我们今天非常应该珍惜的。即使有一天我们发现政治上一统是一回事，可是文化上，一定是多元才会有创造力。因为文化上趋向于一致性以后，很危险，因为他的生命力会缺乏了激荡。
很多人问我说，春秋战国，你觉得那一个地区的美学是最了不起的？这样的话其实是一个陷阱！因为我会觉得百花齐放，表示每一个花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而且是不可取代的。就是说这个花园里每一朵花都是弥足珍贵的，它生长出来它自己一些不同的特征出来。
甚至我们看到春秋战国的时候，由于它有很多边疆的民族跟外来之间的关系，比如说黄金崇拜这种东西。所以他会出现很多的艺术作品，完完全全不是本土经验的东西。比如说我们看到有一个老虎，它是黄金制品，嘴巴里咬着一个动物。很多人都认为它是北方的草原民族从西伯利亚大草原带来的文化。那这一支文化，基本上不太会是汉族。因为汉族已经农业，农业太久了以后，它比较少掉这种野兽的表现。
比如说我去俄罗斯的时候，在俄罗斯的博物馆看到很多这一类的动物造型，就是很野的，嘴里面咬着一个动物，他强调的是这种动物跟动物之间搏斗的这个造型。大概在整个俄罗斯的草原，一直到今天的土耳其这一带，然后一直下到中国的蒙古这个大草原上，都有这类的艺术形态。
这一类的艺术，可能出现在春秋战国时候的燕、赵这些国家。因为燕就是今天的东北，赵就是今天的河北、山西，它们是刚好跟北方的游牧民族接近的。所以他们机会把外来游牧民族的艺术风格带进来。所以我们就可以看到今天我们这个单元当中，看到了多少不同的风格，还有比如说，像最东南边的吴、越，这些小国家，也曾经创造出他们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出来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地方的工艺，反而有的时候会使中央的东西或者是比较主流的文化去思考地方发展出来的某一种美学特征。在这个单元当中，我们就会发现说，我期待地方工艺有一种活泼的多元化发展，而这个多元发展，在不受压抑的状况里面，这些工匠反而的到来最大最大的鼓励说，我可以自由的去创造。
所以如果把整个当时这个版图拉开来看的话，我大概可以提到说，燕、赵发展出了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种野性风格；秦发展出了西北高原上最务实的写实主义风格；齐、鲁，靠海边的，有一种神仙思想，所以他比较有一种幻想风格出来，可是幻想性最高，加上神秘主义的，是南方的楚国文化。这个时候我们这个版图就很清楚了。
秦（西北高原写实风格）
齐鲁（幻想风格）
楚国（幻想神秘风格）
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风格甚至一直到今天，都还是在所谓的笼统的中国艺术史当中，应该要尊重的地方风格存在的一些特征。过去我们有时候谈中国美术史，我们会有一个固定的概念，因为我们只抓主流，可是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其实它还有主流之外的，其它多元的发展。比如说四川，四川在秦始皇之前，一直是独立国家，就是蜀国。我们曾经见过‘三星堆’的人像是中原没有的。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掉了蜀，他就把这个人像带到了中原。是用秦始皇的墓里出现了很多人像雕刻，绝对跟蜀文化有关。
四川的蜀文化提供给统一以后的秦文化，一个先导向的这种思考的方式。这时候我们就特别要强调说，工艺的地方风格，绝对是弥足珍贵的，不要小看任何一个最小的地方，它可能将来提供给这个一统性的文化，有很多很多的优点，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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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8 07: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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