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邪,六经亦无邪?
——与阳明先生商榷
在华兄(龙坑人)即将付梓的书法新作《王阳明语录》中,读到阳明先生这样一段语录:“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原文参见《传习录译注》,第421页,王守仁撰,王晓圻译注,中华书局,2018年北京出版)
阳明先生的这个话是应他的学生黄勉之之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而答。想来,学生黄勉之是因为对孔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说法有所疑惑,才这样问自己的老师,虽然他的提问表面上是“‘思无邪’一言,如何盖得三百篇之义”,也就是如何一言以蔽之。但事实上,在这个问题之前还应该有另一个问题,即“思无邪”的“无邪”究竟指什么?然后才是如何盖得三百篇之义。
但阳明老师似乎认为“无邪”只是常识,根本无需多言,且对学生的回答还更上层楼——“思无邪”一言,不仅盖了诗三百,还该贯了“六经”,该贯了“古今天下圣贤的话”。
《传习录》虽多有高仿《论语》之意,但孔子的学生在提问时,既有谦虚谨慎,亦有刁钻古怪,更有反问诘难,故意设圈套者亦非罕见。而阳明先生的学生提问时却一个个都是恭敬有加,唯唯诺诺。对此我以为,这倒并不是因为阳明先生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而是因为阳明先生动着会用“功夫”两字,让学生云里雾里,与其成不了武林高手,还不如蒙在鼓里“一了百当”。
其实,黄勉之的提问应是话中有话。因为自《论语》问世以来,历代注家对“思无邪”的解读莫衷一是。且其出处《诗经
鲁颂
駉》中的原本意思更是既无“思想”又无“邪恶”:
駉駉牡马,
在垌之野。
薄言駉者,
有骃有騢,
有驔有鱼,
以车祛祛。
思无邪,
思马斯徂。
(王秀梅译注《诗经》第791页,中华书局,2015年北京出版)
那“思无邪”的意思根本就是一辆马车在大路中央行驶,孔老先生或只是一时兴起,信手拈来罢了。但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却事出有因,因为诗三百是他亲自删定的:“古诗者三千余首,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仪,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司马迁《史记》第1733页,中华书局,2011年北京出版)这就意味着,在孔子看来,经他删定后的诗三百才是正宗的、合于礼乐与王道的,因此也是“思无邪”的,并且还教育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样,不管我们将“无邪”解读为无邪规正,还是将“无邪”阐释为纯真坦诚,都符合孔子的初衷。而事实上,诗三百确实也可以从这两方面来理解它的“无邪”。
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经》分国风与雅颂两部分,国风即是民歌,而民歌的特征就是真诚无邪,由衷而发,如《论语集释》所言:“夫子盖言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即所谓‘诗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程树德撰《论语集释》第78页,中华书局,2013年北京出版)而其中的雅颂部分,则如《韩李论语笔解》所言:“诗三百篇,断在一言。诗始于风,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故终无邪一言,诗之断也。”(参见《论语集释》第77页,同上)也就是说,诗经的雅颂部分虽然多数是当时贵族宴享时的乐歌和朝廷及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但经孔子删定后,也就符合了孔子所理解的无邪或规正。而此正就如同《诗经
鲁颂
駧》所描述的马车行驶在大路中央或正道上的正。
再从训诂的角度说,“思无邪”的“邪”可通“徐”,即作虚徐解,而虚徐的意思是心无旁骛、专诚一志。这个解释既切合诗经中那首诗的本意(即专心致志或从容不迫地驾驶马车),而为孔子所引申又同样十分地贴切。
问题是,如果将诗经中的民歌部分誉之为“思无邪”,即强调其真诚无邪的一面,这即使在今天看来仍毫无异议,而对雅颂部分也赞之为“思无邪”,哪怕在孔子当年也只是一家之言。孔子之成在于他的克己复礼,孔子之败也在于他的“吾从周”。也就是说,诗三百中有关雅颂部分的“思无邪”,只是孔子眼中的无邪,孔子眼中的规正和真诚。之后数千年,充其量也不过是儒家之正,儒家之诚。
王阳明先生作为儒家思想最卓越的继承者之一,其对儒家鼻祖孔子的无与伦比的崇敬自在情理之中,但由此而推导出“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则似乎有一点点大言不渐。
所谓《六经》,除《诗经》,另为书经、礼经、易经、乐经、春秋。这里,书经差不多就是诗经雅颂部分的散文形式;礼经当指经孔子修订过的《仪礼》——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亲自去观看一下,那十七篇经典或让你三月不想吃肉,与“思无邪”更是没有半点关系,易经亦然;而失传的乐经或许正因为经孔子修订的音乐太完美、太一本正经反而不知所终,真正传之后世的恰恰是那些郑卫之音。那么《春秋》呢?被后世称之为春秋笔法的又是什么笔法呢?其实不过是一种以“周朝”为正统、以周礼为无邪的笔法。且看《孔子家语》是如何记载这一笔法的:“子贡问于孔子曰:‘晋文公实昭天子而使诸侯朝焉,夫子作《春秋》云:‘天王狩于河阳。’何也?孔子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亦书其率诸侯事天子而已。’”(王国轩
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第314页,中华书局,2009年北京出版),我们因此说孔子是为了替尊者隐、或是为了维护圣上的光环而不惜篡改历史的始作俑者也不为过。
这样,如果说孔子称诗三百是“思无邪”或只是信手拈来,那么王阳明先生说“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简直就是信口开河。
写于2021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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