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忆婆母

婆婆走了。

最后吃的，是先生送回家的樱桃，在嘴里噙了半天。

院里种下的核桃树今年结得很繁，从枝叶间已探出拳头大小的青皮核桃，挤挤挨挨，浑圆结实，飒飒迎风摇摆。我站在核桃树下，听大姐说：“娘爱种树，这棵树应该有二三十年了。”老树默然，身姿峻拔。而今，树在，人已经不在了。

听先生说最早家贫时与邻人院墙无从分隔，娘就在两院中间种了一排树，以树隔墙想来是比以砖隔墙柔软许多。一个不曾识字的农村妇女，她心里的规则与美好一点儿也不逊色于读过书的人。

“我想带你回家，看看娘。”他郑重地看着我。

相处已经半年，我答应了。我想看看这个干干净净的男人身后站着一位怎样的母亲。

娘就立在门口等我们。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见我，迎上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来了！路上累不？快进屋。”凉白开水递到我手里，这才发觉他的笑容和母亲是极相似的。吃罢中午饭，娘说要去地里摘辣子，南瓜也成熟了，下午给我们蒸南瓜青椒包子吃。我想跟去，娘说：“你的鞋子不好走，下次吧！”挎着竹篮出门了。

他带着我在前后院走了一圈。院里有西红柿、豇豆、小白菜，许是地气足的原因，长得结实水润，菜地周围种了一圈月季花，浅粉、杏黄、玫红交错开放。土地爷的小像立在小院的一隅，两边书写“地上生白玉，土里有黄金”。心想：土地爷应该是不会寂寞的，这院人家有花有果，有色有香。

大哥二哥早已经单立了门户。娘是这一院的主人，负责一院的四季。

五十年前，爹出了意外，噩耗传来，大哥只有十二岁，尚在小学。而他，未曾见过父亲。从此，一位正当风华的女人，带着五个孩子，撑起了一个家。

他说记忆最深的是劳动。年少时，队里安排各家拉粪到地里，纤瘦的二姐为了挣到和男劳力一样的工分，拉架子车的速度明显加快，他就在后面推。那横亘的上坡成为姐弟俩不得不克服的坎儿。一天劳动下来，二姐的肩膀勒出了道道血印，他的腿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看着自己懂事的孩子黝黑的脸，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晚的玉米糁比平时稠了一些，红萝卜丝也比往日多些。娘看着五个孩子吃罢饭，收拾着灶台说：“你们爹看你们这样会高兴呢！”

娘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顿饭，一碗素面里也有五色的风景：西红柿、豆腐、黑木耳、红萝卜，她坐在阳光下端着碗，跟我讲菜要切得均匀，谁先下锅，谁后放入味。牙已经不好了，饭一定要香！至今还清晰记得娘在我新婚的第一个早晨为我端了一碗豆腐脑回家。香辣红油在白玉一样的豆腐脑上滚着边，娘说：“我不会做，吃着香，你赶紧趁热吃。”

对门家的小孙子已经长成小伙子了。还记得娘在他小时候常常给他端来稀饭上的那层米油喝。他娘奶水少，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熟悉娘，对我们说：“婆心肠好，总记得好吃的要给我留一碗呢！”谁说不是呢？婆婆走的时候，恰逢周末两天大雨，没有歇气的意思。我看到不同年龄的人前来吊唁。我知道：我的这位婆母在有生之年帮助了自己可以帮助的许多人。或许，她最大帮助的是自己，用一生的善良与坚韧走过了困厄的命运，迎来了生活的平静与温馨。五个孩子均在自己的人生位置上勤劳坦荡地工作、生活着，长孙的孩子今年也已经小学毕业。

今年春节，我坐在床头和娘拉家常。“爹帅吗？”我调侃地问。“嗯，好看！个子高呢，一笑有两颗虎牙。”说起我从未见过面的这位公公，婆母脸上竟泛起了少女般的红晕。一个人要有多爱，才会将另一个人在心里记挂一生，他的一举一动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婆婆告诉我：最近常常想你爹，自己应该快要走了。我不太敢接着问，怕触动婆母的伤心处，只当是年龄大了的娘随便说说，谁能算下自己的光阴呢？儿子回来的路上告诉我们：奶奶说她今年五月要走呢，我还让奶奶别胡思乱想！

娘走得安然，的确是在五月。

下葬那天早晨，连续两天的暴雨停了，道路依然泥泞。我和孩子走在送葬的队伍里，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端着奶奶爱吃的饭食往前走，我曾担心他不接受这仪式，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有爱的人从来不用担心别人忘记她。先生说：“我从此没有娘了！”我扶着这个肩膀不停抽动的男人，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比他更悲伤，他现在需要我呢。”

朝霞映月，纸钱在空中打转翻飞，太阳的周边蓦然映起五彩的光。笃信佛教的老人虔诚肃立说那是佛光，是对娘勤勉一生的最好报答。我定定望着，好像看到娘微笑着站在阳光里，对我们挥手说：“累了，该歇歇了。回吧，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文：胡颖xawb2018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