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边疆文学》2020年第11期散文山水课之《层层梯田缠山绕》
(2020-11-09 14:10:32)分类: 发表的散文 |
发在《边疆文学》2020年第11期散文山 水 课之《层层梯田缠山绕》
惠永臣
层层梯田缠山绕
我这里所说的农田,其实就是梯田。庄浪县是全国著名的梯田县,去了你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从山底开始,一圈圈,一层层,硬是在陡坡上凿出一条条梯田来,顺着山势,自下而上,像皮带一样,缠绕着山包,绕山而上,一直绕到山顶,山中间劈出一条小道来,曲曲拐拐,供人畜行走,也可以用作架子车拉运粮食和粪土。
我们老家距离庄浪县不远,百十来里路,也是和庄浪一样,善于修梯田,我们那里的梯田比起庄浪县,毫不逊色。那里山与山相连,沟与沟相串,有山必有沟,有沟必有山。这样的自然条件,养活着这样的一群山民。他们要生存,要养家糊口,要传宗接代,生在哪里,根就在那里,命也就在那里。子不嫌母丑,人不嫌故乡穷,再穷也得生存下来,不能抛弃故乡,抛弃故乡等于抛弃了根,没有了根的人,就像没有了根的树,活不滋味。所以祖先既然把根扎在了这里,这里再穷,再落后,也不能舍弃。你看这山有多高,沟就有多深,沟壑纵横,梁峁交杂,陡的牛都站不住,粮食怎么耕种?怎么生长?老先人们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这高山陡坡上建起了家园,繁衍生息。他们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不但生存了下来,而且一代比一代过得好。日子虽还贫穷,但也滋味。三十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安适,平和,安恬,与外界接触的不多,自给自足,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迎着晨曦起床,带着余晖回家,一日三餐,以窑畔上的炊烟为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生老病死,习以为常。虽没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但也有平平淡淡的真实。这样的田园生活,自足而自乐,自乐而忘乎以外。
这田大多是薄田,肥力一般,只生长普通的粮食,是小麦,是谷子,是荞麦,是土豆,是糜子,这些虽普通,但都是养人的好粮食。勤劳者,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一家子够吃够喝,虽也紧绷,但也不至于挨饿肚子;如果遇到干旱年份,有时候几个月不落一场雨,粮食就歉收,有时候连种子也捞不回来,但不要紧,他们会在秋天赶种一些秋天作物,聊以安慰寡味的肚子。老天爷不会亏待下苦的人,夏天干旱,秋天就雨水多一些,赶种杂粮,也还算能揭过日子。
这薄田,不是天生就有的。最早来这里的祖先,看见的山是野草丛生,狼豕乱突;看见的沟,是幽深而空旷,流着清亮亮的渠水。有水就能生存,有水就有了希望,尽管这水流于沟底,不大也不小,但一年四季从不停歇脚步,最终流到哪里,谁也没有过问,谁也不知道。选准了地方,就认准了家,这里虽然山有些高,水有些深,只要能养人,就是好地方。他们首先在大山上凿一个孔窑洞,作为安身之所,有了御寒避暑之地,把家安顿下来,心就稍稍地安妥了,下面就是解决吃的问题,山再陡,能长草就能长庄稼。草随意性强,有土就能扎根,有根就能生长,粮食可不这样,粮食比草金贵,是养活人的高级的草,必须有个长势,有个样样行行,不能随随便便,那怎么办?老先人聪明着呢,他们就在山坡上造起了梯田。
怎么造,办法看似简单,也体现了先人们的聪明才智。修梯田需要久久为功,不可一蹴而就,是一个费力又费人的差事,需要几代人不懈努力,需要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他们起早贪黑,拖男带女,拿着工具,从山底开始,借着山势,顺着山腰,取土造田,依山挖掘,把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推到远处,推平,一寸寸延展,最后成田,虽有些窄,但总比陡坡强,起码能站得住人,站得住牲畜,站得住粮食和雨水。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慢慢修,一代接着一代干,终于把梯田从山底修到山顶,田是窄田,像皮带,一圈圈缠绕着山坡,所以又叫着“皮带田”。
后来,这些皮带田怎么看都有些窄,侍弄起来有些碍手。田窄了,就留不住雨水,墒情就容易流失,庄稼怎么侍弄,产量还是上不去,所以必须往宽里延展,怎么个延展法?就是把相连的两块田合成一块田,把中间的地埂放倒,慢慢地推平,地就宽展了,也就便于耕种了。后来,社会发展进步,人们的思想也随着社会也在发展进步,后代们对这些土地还是觉得不太美气,于是他们就请来推土机,把几块地甚至十几块地合并,推成一块地来,地就由原来一块只有几亩到后来的十几亩,再到后面的几十亩,一座山再也不像一座山了,皮带田也就不再是皮带田了。
这薄田,不养庄稼怎么办?养不好庄稼怎么办?老先人自有办法,他们起先在造田时,先在脚底下挖一道沟,然后把面前的土壤表皮的肥土铲掉填到沟里,这样一步步向前推进,使土壤表皮的肥土永远留在地面最上层,然后,一年又一年,把人畜的粪便积攒下来,人扛驴驮,铺在地里,地就慢慢地肥了起来,长得庄稼也就好起来了。人骗地一时,地骗人一年,虽然务农的人,对地非常实诚,绝不亏欠地,地也就不亏欠人,人如果偷懒,待地不好,地也回报人得不多。所以农人待地绝不会含糊,绝不能有差池的。
这薄田,养人也埋人,从黄土炕上生,在黄土炕上死,最后埋于黄土,化为黄土,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人一世就那么几十年,一绕眼功夫,就过去了。他们对生死看得坦然,也就把日子过得自然,无大喜大忧,无轰轰烈烈,每个人的一生,似乎过得大致都一个样,有头面的人和没有头面的人,无非是一天三顿饭,躺在炕上,平平展展,一百来斤重。这样的田园日子,是一种最最朴实平凡的日子,人和人之间没有尔虞讹诈,没有你高我低,大家互不提防,互通有无,相互照应,谁家有事,隔墙吼一声,应者匆匆,像给自家做事一样认心,从不推三诿四。家家夜不闭门,从没有听说谁家丢了什么,谁家的媳妇偷汉子了。不像现在,出门时,门要锁好,甚至家里从来不敢离人。谁家的鸡把蛋下在隔壁家,总要扯着嗓子骂架,不骂他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地方还是这个地方,田还是那些田,种的庄稼也还是那么几种,但人心似乎变了,变的陌生了,变的独立了,变的似乎缺少了亲情和友情。
这梯田,在我小时候,村里人还在修,似乎永远也修不完,祖祖辈辈,无穷尽焉,梯田一直就这么修下去。小时候胆子小,父母亲白天在田地里耕种庄稼,晚上村头广播一响,全村大人们齐出动,上夜班。夜班的主要任务就是修梯田,借着月光,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也苦上加苦,让大人们苦不堪言。大人们出工了,就不得不把我们锁在家里,他们苦累,我们受怕,躲在炕仡佬大气也不敢出,狗一叫,我们吓得浑身哆嗦,那个害怕,至今难忘。特别是到冬天,地里庄稼都收拾完了,大人们的主要工作是修梯田,白天修,晚上也修,他们穿着破了好多洞的棉衣,拿着头挖冻硬的土地,那个苦和累,那个挨冻挨饿,父母至今提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这样,我们一个冬天的夜晚,也就夜夜受怕,夜夜哭鼻子,这样的劳动一直延续到我上初中。后来,不知道延续了几代人修梯田的劳动,在不知不觉地,从村人们的劳作中停歇了,不再进行了。修梯田的这个活计,已经好几年都不干了,人们似乎也把这档子事忘记了。人们大都不再专注于那几块地了,还有谁愿意去干修梯田那样的苦差事。
现在,这些几代人修的梯田似乎要荒了。“撂田”的往往是年轻人,他们不愿再过老先人那样的日子,他们更愿意到城里闯荡,愿意在流水线上忙碌,不愿意跟在牛屁股后面耕种收割,这一点,老人们可看不惯了,但他们看不惯也拿年轻人没办法,自己已经没力气种了,眼睁睁看着田地荒芜,心疼着呢。
不过还好,现在土地可以流转,早先荒芜了的田地,又出现了生机,但农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样子了,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