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茬（组诗）

 

惠永臣

 

 

傍晚

 

傍晚时候

大雪刚刚下起，翠江路上

有人跌倒

有人站在晕黄的路灯下

来回走动，她所等的人还没有来到

最后一班公交车

给街面上擦出一道最大的伤痕

 这里

不久就会建一家救助站

而现在，大雪纷纷

看不出与其他地方

有何区别

 

 

河湾

 

是优美的弧线，是决绝的一弯

流水改变了方向

 

湾前的风景与湾后的

截然不同。它们存在着歧义

又相互为一体

恩情与仇恨，瞬间与永恒

前一步与后一步

谁也不欠谁，谁也

离不开谁

 

前湾的叫芦苇

后湾的叫菖蒲

前湾走着男人，后湾跟着女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一条河，在努力地维持故有的秩序

而一座桥上

同时走来的今天和明天

而昨天的灰烬

轻飘而荡漾

 

 

野马

 

一匹野马刚刚穿过公路

像一根线穿过针孔

它飞快地去

缝补秋风塞北的空旷；接着是另一匹穿过

接着是一群

是一大群，流星追随着流星

它们的鬃毛上

都系着秋风的嘶鸣

 

漏风的行程里

我们有了歇脚的理由

 

荒漠里飞起了烟尘

夕光下，家在那里，它们就会带领着

我们和落日

奔向那里

 

雪线以上

又有一群飞奔而出

这一刻，大地上霜雪覆地

这一群与那一群

之间，是两个人长久的瞭望

是还没有说出

但不需说出的那个字

 

今夜无酒，不须对饮

我们可以拥秋风而眠

 

 

断茬

 

风要用多大的力

才能树枝脱臼？一声脆响发自身体之内

伤痕是新鲜的

一些变化，来自于错愕的瞬间

操琴的人

探出头，她看见声音的断茬

有回声滴着汁水

 

操琴的人适合居住在高处

风也是，从树冠开始，像掏一个旧抽屉

老旧的物件

总会发出声响。咔嚓一声

事件从腐朽的连接处

断裂，而琴弦，总有流泻不完的故事

借助一双残疾的手

讲述

 

风挂断树枝后

跑远了，而窗台还在

望出去的那双眼睛，突然噙出了

一滴眼泪

 

 

荒漠

 

荒凉到极致

就是最纯粹的繁华。一棵死去的胡杨

一棵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胡杨

还需要多少西风，多少流沙？

 

旁边躺着的两根枯枝

曾经是谁的两只手臂？而蓝天蓝的

如此绝望

它们连什么也没有抓到

 

不远处的沙丘上

一只鹰，在认真地翻晒着一对破旧的翅膀

 

 

敦煌

 

戈壁广袤

月牙的眼角里流出了细沙

牵驼的手，很轻易就会摸到

一丛芦苇的青绿。那些把沙子穿在身上的人

天黑之前

都会回到低处

 

低处，香客络绎不绝

洞窟是夜的眼睛，风是党河的衣衫

 

三危山上，佛一直端坐着

人间的悲喜

她已见的多了

月亮蜿蜒的腹地上

一群仙女走过，河西走廊上，一列绿皮火车

来了又去

 

在敦煌

一场夜雨，让无数的沙子

都有了慈悲之心，那些彻夜未眠之人

自此，获得了人间最大的宽慰

 

 

布纹瓦

 

纹路依然清晰

大脑的沟回，莫过如此

顺着这样的纹路

你会走到哪里？

 

现在它在我的手上。几千年前，摸过它的一双手

会不会感受到我的体温？

 

一个对尘世已心淡如水的人

他看到的，也许别人不一定看到

譬如，这样的残缺

并不代表它曾经的完整；而这样的完整

也不能替你说出

它曾经的残缺

 

在羊巴古城

寂静如此盛大，让一块布纹瓦

安然地躺在草丛里，假如时光再久一些

假如不是我遇到

它会有怎样的命运？

 

我想，我会把它养在早已弃用的鱼缸里

期待有那么一天

它会像鱼一样

给我的斗室制造出惊喜的浪花

 

 

埋下

 

当我在荒地上埋下一块碎瓷时

我心安了

时光之手，打碎了多少心爱之物

这一件，是在破碎中

等到了我

 

荒草牵绊脚步

落日最终跌落山涧，你所等的人

还没有来，她或许有着瓷一样的温润和命运

 

这么多的瓷片

能组合成多少完整的瓷器？

又有多少

继续着分离之苦

 

埋下心愿和苦楚

埋下日月；最终会埋下什么

神没有告诉，唯有三座古瓷窑，像三只硕大的乳房

喂养着

一群人饥渴的目光

 

 

制陶者

 

他如此专注

在对付一个古典女人

 

她发髻高绾

她丰腴的肉体

借助一双沾满泥浆的手，继续丰腴

 

应该给她一把琵琶

反拿着，弹奏出她身体里激越的声音

应该给她一座恒河

洗净她眼里的妩媚

 

下午，阳光绚烂

从高窗里照进来，他耐心地与她对话

全然不知

阳光已经越过低矮的他们

在对面墙壁上

钉出了无数的小坑，像弹坑

更像他女人脸上的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