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小谣曲

 

◎高鹏程

 

 

 

 

恰卜恰

 

恰卜恰，地图上的一个黑点。

恰卜恰，街道空旷。黄昏带来鸽子的幽冥

恰卜恰，大风中

两个汉人和一个藏人吃牦牛肉，喝高原雪菊

西瓜甜。甜瓜又大又圆

我和一个叫孔占伟的大叔一口气喝下2斤青稞酒

这时还缺一个叫张灿枫的汉人

恰卜恰

风吹草白，叫李元业的藏人，说起一位遥远地方的姑娘

空气里出现了沉默的忧伤

恰卜恰

黄昏自晚上十点来到

我们离开时，锅庄还没有开始。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一首民谣的住址里，住着所有异乡人的远方

她有长长的发辫，专门缠绕有情人

她有长长的皮鞭，专门鞭挞无情人

人们走过了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追着一首民歌我也来到了青海

追着一首民歌我也走过了毡房

追着一首民歌走过毡房我的忧伤依旧空茫

只好继续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而陪同我唱歌的藏人李元业，他的忧伤多么具体

他歌声里的远方不在别处，就在遥远的江南水乡。

 

 

倒淌河

 

它由一名公主的泪腺发育而成。

107条河流最小的妹妹

流水的命运一路向西

落日下的山河黯然失色

倒淌河，此刻她是孤苦牧羊女眼中的

一道鞭影，还在抽打着一册史书脆弱的神经

暮色降临，倒淌河

你看见那弯浅浅的月牙了吗

那是被马蹄踩疼过的天空，依旧残留着的

一痕蹄印。

 

 

恰卜恰，黄昏降临

 

恰卜恰，日暮时分，我们离开毡房走向草原

夏天很快过去。牧民即将转场

河流迟缓

四野茫茫

一匹马，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它的鬃毛被风吹起，显得异常孤独

我走近它，它一动不动望向我

整个黄昏走入它的眼底

啊，恰不恰，我看清楚了

一匹马的眼神里，藏着一座草原的忧郁。

 

 

在贵德看黄河

 

发源于卡日曲那扎胧查河的黄河

在经过星宿海的加油站后开始了她的歌唱。

这时她身量细小、眼神清澈

她的经期尚未到来

父兄一样隆起的高原，尚未撩拨起她泛滥的情欲

在贵德，面对黄河我苦于赞美

在贵德，她还不是母亲，她是小姐姐

尚未嫁给辉煌与苦难。

 

 

草原上的蘑菇

 

刚刚下过雨。草原上除了青草、牛粪、野花，

还有星星点点的蘑菇

朱夏楠很快就捡了一帽兜。

随行的藏族朋友看了一眼

说这是草原上最珍贵的黄菇

“像星星一样珍贵。”他其实

并没有说出这个比喻

但他心里准是这么想的

朱夏楠捡到了草原上最珍贵的黄菇

而我两手空空

我想起昨夜被我遗落的那颗星星。没有了它

我的草原看上去一片荒芜。

 

 

尼玛达哇

 

有凛冽的星辰孤悬于天宇

有倒淌河在不远处日夜悲鸣

有神鹰飞不过的界限立于此处

就连一场桀骜不驯的来自西海的风来到这里

也匍伏于它山下的玛尼堆前

尼玛达哇

要允许一个行至此处的异族女子摔碎一面铜镜

那不再照见的故土和命运。

 

 

尼玛达哇（二）

 

天上日月并行

有白云环绕其间。

地上日月山并峙

有文成公主端坐于其间。

远古的西海风吹到这里，化作了日月亭前的积雪

不用惊异，草原上到处都是神迹

如果不信，你看看那些在山间吃草的羊

多像经幡缠绕着它们。

 

 

青海谣

 

我要去远方。因为远方有青海。

 

我为什么要去青海？

因为那里有青海湖

为什么要去青海湖？

因为那里有很深的蓝。

因为那里有很咸的水。

 

事实上，青海很远，远在我的

想象之外。

 

事实上

青海湖很近。傍晚。起风了。你带来了潮湿的青海

噙在眼眶中暗蓝、幽深的湖水。

 

 

途经唐蕃古道所见

 

有一块回望石还立在路边。有一枚铜镜曾摔碎于此。

有一眼公主泉

还在泪水一样流淌。

古道。

西风。

经幡。

茶马互市的烟尘早已经散了

再没有一个汉人和两个藏人在这里交换口音。

 

唐蕃古道：

石头里藏着箴言

废弃的羊圈里，风继续吹着破旧的经卷。

 

 

牛粪上的野花

 

从草原回来

我的手机里存了一张照片

一朵野花

开得明艳而妩媚。

它从一堆黑糊糊的牛粪中钻了出来。

我想到那些散落在草原各处的卓玛

和她们身后沉默、黝黑的汉子。

只有草原上才有如此干净的牛粪

只有草原上才有这样明艳妩媚的野花。

 

 

羊肉与韭菜花

 

在草原的餐桌上，我们吃香喷喷的手抓羊肉。

主人端来一碟蘸酱

说这种韭菜花酱和羊肉是绝配

我想起草原上，看见一头羊

用嘴唇触碰韭菜花的样子

一只羊和一束怒放的韭菜花

曾经用亲吻交换过生命的芬芳

现在，通过一把刀子

它们的肉体和灵魂再次相遇

哦，这混合着杀戮与慈悲的味道，草原的味道。

 

 

塔尔寺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塔尔寺

如来八塔宝相庄严

大金瓦殿也像传说中一样高大

绚丽的壁画和堆绣下，一些红衣喇嘛在用手机打电话

我没有去宗喀巴大师的银塔前去点亮一盏酥油灯

作为一个普通游客

真正让我吃惊的不是这里的建筑而是那些

不远千里来塔尔寺朝圣的人。

他们五体投地一步一拜，终于来到了塔尔寺

他们的衣缝里还沾着雪域高原上的冷霜

头发里夹杂着数不清的草屑砂粒

因为经年的风尘，他们看起来更像一截陶土

我不信佛

但是，我从他们磨破的膝盖里看见了佛的踪迹

而在他们皲裂的手掌里

我看见了类似于星象和经文的图案。

 

 

在贵德女娲湖

 

我爱这厚土堆成的山峦。爱这里艰难生长的白杨。

也爱它们在湖里稀疏的倒影。

如同鲁西西所言

这样，“美好的事物就被我喜爱了两次”

但其实还有更多

我爱这山顶以上的星空

也爱湖里的水草和游鱼。

它们在水里游动，彷佛浮在群山之上。

当湖水被七色的山体映得斑斓

我爱这斑斓

也爱在斑斓之中白杨的倒影。

它们伸向深远的天际，同时就探向了水深之处

我的父亲已经隐身其中。

有一天我也会回到这里

我相信如果一直往水底走，就能抵达最深处的星空。

 

 

龙羊峡远眺黄河

 

多少有些踉跄。

在龙羊峡，黄河遭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拦截。

像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第一次栽跟头。

远远望去，向下，是高峡

向上，是平湖。巨大的落差里

有着更多的无所适从。

最终，在无可奈何中恢复了平静

在龙羊峡远眺黄河

现在，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自己的上游

貌似凝固的水面以下，同样暗藏着

更多的潜流

这些年，这些年他已习惯随波逐流

这些年，他的河道被一再拦截，变得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的身体不断向下，但却一直试图抬高内心的水位

期待完成一次

彻底的决堤

 

 

在贵德光伏电厂

 

“光子照射到金属上时，它的能量

可以被金属中某个电子全部吸收，

和周边的电子形成电位差，

电子就会发生移动从而形成电流。”

 

在贵德光伏电厂，年轻的工程师这样介绍：

 

“阳光的流动其实就是电子的流动

那些看似光滑、平整的光伏玻璃下面

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凹槽”

 

我必须向年轻的工程师致敬

我承认这些年我其实和他

做着同一份事情

一个面容平静的男人，同样带着

雨水撞击后留下的秘密的凹槽

 

多年来，我醉心的事情，就是在内心的旷野

一列一列排列着这样的诗行

就是以阳光的名义，不断打磨

汉语的多晶硅

然后，通过诗歌的电流转换器，去唤醒

更多的荒凉和戈壁

 

2016/9/4

 

 

别离青海

 

长途大巴切开了草原与天空的界限。

一排钻天杨深入天际

它的根钉在一首民谣的内部

恰卜恰

我若热爱，它就是中心

我若离开，它就是世界的边缘。

 

油菜花还在开

从门源开始，仿佛全世界的黄金被堆在一起

恰卜恰，这是最后的黄金

最后的舞蹈

我还来不及献上我的祷词

夏日就已退去。秋天短暂，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