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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6.2
 
我冻得直哆嗦——
我想缄口无言!
但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歌唱。
              
——曼德尔施塔姆
 
     
早晨跑完步回来,洗漱、早点,之后,重新回到床上。时间还早,可以安静地看会书。是啊,床在唐娜生活里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窗外忽然响起急促的“火——火——火——”的救火车的声音,急急忙忙跑远了。不知道哪里着火了。唐娜下床,走到窗户前,向消防车开走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划下一道水纹的鱼,一闪眼,水面就恢复了平静,像是从来没有鱼游过似的。
     
唐娜最近每天早晨都去跑步,6点20分准时下楼,然后,跑进冷冷的风里。这是最近才有的习惯。寂寞,也不寂寞。因为,夏之涛有一天在电话里说,要锻炼,你看,我就算是不在家,也每天早上都跑步,6点20分。然后,7点钟回来。
     
他的手机上,有一个叫“咕咚”的软件,每天锻炼回来了,他会把他跑步的路线发给唐娜,上面可以显示跑步的时间,最快和最慢的时速,甚至,还有消耗的卡路里数。他每天都沿着一个线路跑,没有什么变动,只要地方不变,他一定还会继续沿着这个线路跑下去。他一向都是个按部就班的人。
     
于是,一个人跑在空寂的街道上,唐娜想象着,夏之涛就在身边。忽然想,夏之涛的腿还没有全好,他跑起来一定还是一瘸一拐的。想到夏之涛的囧样,唐娜不由笑了起来。
     
北京的深秋已经冷了,穿着运动服也必须要跑起来,跑起来才能抵御那一阵阵袭来的冷风,让身体热起来。夏之涛培训的地方是在南方,有着绍兴黄酒和茴香豆的地方。夏之涛此时,是穿着背心短裤在跑吧。临走时,唐娜把他的运动装背心短裤叠进了他的箱子里。
     
夏之涛在家的时候,唐娜却从不跑步。夏之涛锻炼他的,唐娜就睡她的觉。夏之涛去外地培训,两个月。唐娜开始跑步,是用这方式来想念夏之涛吗?唐娜不知道。转眼间,他们结婚已经有三年了。
     
唐娜和夏之涛是同事,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坐着。结婚后,才调了岗位,去了不同的部门。
     
和唐娜的家乡比,北京真是大极了。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一位同学在宿舍里说,北京有什么好,我们那里,天可蓝了,从来不堵车……是啊,北京总是雾霾雾霾重度雾霾。唐娜说,是啊,你们那儿就没几辆车,堵什么呀。这个同学家在西部一个极边远的小县城,她是她们那一级学生里唯一一个考到北京来读大学的人。她曾经多么为些骄傲。可是,刚来没多久,她就开始对这座城市发出了抱怨,一副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样子。
      
唐娜不想家。
     
北京多好啊,就算雾霾堵车,她依旧喜欢。
     
她要留在这座城市,这座大城市里。如同她老家,有一条大河叫黄河,黄河穿城而过。于是,总有自杀的人去投河,站在高高的黄河铁桥上,翻过栏杆,飞身跃入河中。唐娜觉得她理解,哪怕死也要死得辽阔,最后一跳,当然要往母亲河的怀里跳。
     
唐娜还想把母亲也接到这座城市里生活。
     
母亲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带她长大。母亲已经吃了足够多的苦,余下的,都应该是甜了。
     
母亲是过敏性体质。
     
而唐娜对过敏这个词过敏。她一听到这个词就害怕。
     
过敏,是有机体对某些药物或外界刺激的感受性不正常地增高的现象,简单地说就是对某种物质过度敏感。当你吃下、摸到或吸入某种物质的时候,身体会产生过度的反应;导致这种反应的物质就是过敏原。
     
在正常的情况下,身体会制造抗体用来保护身体不受疾病的侵害。但母亲的身体却会将正常无害的物质误认为是有害的东西,并产生抗体。这种引发过敏的物质就成为一种过敏原。
     
对母亲来说,过敏原太多。花粉、尘螨、柳絮会过敏,鱼、虾、蟹、蛋、奶会过敏,甚至葱姜蒜也会让她过敏。
     
这是后来有测敏原测试之后才一一知道的,当时并不很清楚。母亲天天过敏,满脸的疙瘩,厉害的时候,那些红疙瘩就连成了一片,脸、身上,整个人都是肿的。天天抹药、吃药。一开始有用,久了都没有了用。于是,改吃中药,远远的还没到家,就会有一股中药的味道扑面袭来。手上也是疙瘩,母亲涂着药,不能做饭,什么都做不了。唐娜很小就开始做饭。她没有父亲,从她记事起,父亲就不在。于是,只好是小唐娜做饭了。
     
不光做不了饭,过敏严重的时候会哮喘,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声急促得如赶车似的,一声连着一声。
     
唐娜就在这急促得赶车般的呼吸声中,学会了收拾屋子,学会了蒸米饭,下面条,甚至学会了揪面片子。再把热热的饭,端到母亲的床头。
     
母亲坐起来了,眼泪就下来了,“我的孩子。”她说。
     
唐娜不哭,说,妈,快吃吧,吃完了,我用你的碗吃,可以少洗一个。
     
唐娜从小统筹学就学得很好,可以有最少的时间,花最小的成本,干最多的活。
     
后来,知道了过敏原,尽量避免接触过敏原,母亲的病渐渐好了起来。但是,还是非常小心。尤其是出门,一阵风过来,都会让母亲惊惧不已。因为你不知道它吹过来的是花粉还是柳絮,而这些,都会导致母亲过敏。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母亲就这样反反复复的长着红疙瘩,唐娜像是在那些红疙瘩里长大的。
     
她帮助母亲和这些红疙瘩做战,她学会了包素馅的饺子,芹菜菌类还有木耳,她还学会了用平底锅摊饼,薄薄的白饼,软软的,可以卷菜吃。熬完药,她总会尽量敞着门,让家里那厚重的药味尽量散发殆尽,不喝药的时候,母亲身上会有一种暖暖的清香,那才应该是家的味道。
     
就算是没有父亲,日子还是要像个日子的样子。母亲总是在休养,上不了班,她拿的是病休的工资。只有一点点钱。身体稍好一些的时候,她会跑市场买来布头。唐娜长得细细瘦瘦。可是唐娜有各种样式的体面的花衣服,都是母亲踩着那台“飞鸽”牌缝纫机踩出来的。这让唐娜在形式上,是让同学们羡慕的,终于让唐娜有了值得骄傲的地方。
     
可是,掀开形式,背后是无尽的难以示人的苦难。于是,小小的时候,唐娜就独来独往,一幅特立独行的样子。她用这样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扎堆玩,那样结伴上学和放学,她总是一个人,她用孤独保护了自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没有父亲。
     
她在学校要的表格里,工整地填全父亲的信息。她的作文里,有一个经常出差的父亲,很忙碌,总是不在家。于是,家里就经常是她和母亲了。
     
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解决不好时,母亲就掉眼泪。家里水管子坏了,修来修去修不好。弄得满身满地的水,还是滴滴拉拉地修不好。母亲就气馁地坐在地下掉眼泪。
     
唐娜去院子里,找门房的大爷,央求大爷来看看。唐娜嘴总是像涂了蜂蜜似的甜。大爷来了,提着一把长长的管钳,看了看,几下就弄好了。
     
除了做饭干琐碎的家务活,在成长的过程中,唐娜还慢慢的学着解决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可能的规避掉母亲的眼泪。
     
那些眼泪泡着的日子。
     
还有那个旧院子。
     
旧院子里住着母亲厂子里的同事,他们都知道父亲和母亲的事情。他们闲着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的把别人家的事情挂在嘴边扯来拽去。于是,就有了同学知道唐娜家的事情。她们说唐娜是个撒谎精。唐娜疯了似的打架,从来没有输过。还是从他们和同学的口中,唐娜知道她的父亲,是怎么离开家的。
     
其实长大了想想,很简单,守着一个整日里什么也不能做,就会掉眼泪,又满脸红肿的女人,谁都会有离家出走的冲动。
     
父亲的离家出走是因为他又遇到了另一个女人,他遭遇了他的爱情。
     
可是他是怎么舍得下他的女儿的?从小就娇俏可爱的女儿。
     
院子里的人都说唐娜长得像父亲,很漂亮。她的父亲是个英俊的人,可惜,唐娜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样子。
     
唐娜想翻过这一页去,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离开这样院子,离得越远越好。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改变命运?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唐娜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唐娜还喜欢画画,家里尽管没钱,母亲还是送唐娜去学画画。母亲把唐娜的画送去装裱,然后,挂在家里。逢人来家里,就指给人家看,这是我女儿画的。可惜,总是没几个人来。唐娜一边煮着饭,一边画画,一边好好学习,直到考进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这是母亲的节日。从那一刻起,唐娜成了一个传奇。
     
唐娜成了院子里孩子们的榜样,谁家的孩子不学习了,就会说,你看看你,啧啧啧,条件这么好,不学习,你看看人家唐娜……
     
唐娜没学美术,唐娜考的是设计专业。设计专业也是艺术类,艺术类的孩子学费高昂。母亲四处借钱,才把唐娜送进了学校。
     
假期唐娜不回家,她接了各种各样的活。大幅的广告画。一平方五十块钱,一整面墙,画下来能有几百块钱的收入。唐娜也在街上发小广告,发一天,给一百块钱。课余时间唐娜都在打工,从没闲过。她总是给母亲说,她打工挣了多少多少钱。可是,她常常打不起饭,就在宿舍里泡面,泡面也吃不起的时候,就吃白饼。
     
学设计的人比画画的,更务实,少了当艺术家飘渺的梦想。可是,唐娜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画画。
     
细细长长的唐娜一天天长开了,像是花朵,就算天气冷,可是它还是会在晚一些的时候,一点点的绽放开来。唐娜就是这样,一天天长出了花朵的样子。她的胸鼓鼓的翘起来,臀向着另一个方向鼓翘,她的身体有了曲线,呈现出凹凸有致的样子。
     
宿舍里的女生们争先恐后地谈起了恋爱,生怕把谁剩下了。她们在宿舍里和男朋友左拥右抱,或者,就干脆坐在男朋友的腿上努着嘴聊天,时不时的亲吻像是吃零食。唐娜没有男朋友,不是没有男生喜欢他,她没有时间。她总是忙着找挣钱的活干。渐渐的,大家谁有活都叫上她,因为,再苦再累,挣钱再少的活,只要有活干,只要她的时间能安排得过来,唐娜都是来者不拒。
     
偶尔有一天没什么事情,除了泡面上卫生间,她会很奢侈地在床上窝一整天。
     
她住上铺,靠着窗户的那张床。八个人一间屋子,唐娜用蚊帐和布帘子为自己隔出一个小空间。拉上帘子后,隐密,而又安全。拉开帘子,阳光从窗户第一个照进来问候她和她的床,从窗口看出去,是操场,有人跑步,有人踢球,也总有人不分时间的在散步。清晨散步,中午散步,晚上也在散步。也许散步是最为接近日常的生活状态,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可是,唐娜几乎没有散过步,她总是忙东忙西的,闲的时间只会窝在床上。
夏天的傍晚,院子里总是很多人。宿舍里太热,大家早早出来,过一会儿就该上晚自习了。三三二二的人,没有那么集中的人潮。
     
唐娜一个人走,背着包,包里装着书。前面一个花园,花园的角是个死角。唐娜每天这个时候都去那儿,独自坐一会儿。她喜欢那里,坐在那里,身后有整面墙的爬山虎欣欣向荣的生长。
      
唐娜一边走一边翻一本书,她在看带的是不是晚自习要用的那本书。她的注意力都在书上,于是,很近了她才听到前面的响动。
     
一只丰硕的臀朝天举着,裙子撩起,一个男人,正扶着那臀,打夯似的,一下下用力,伴着像是“咿咿呀呀”的声响。那景象太令人惊诧,唐娜瞬间冻结般定在那里不能动。那只臀挨着的地方,正是唐娜每天坐的地方,爬山虎被牵得一动一动,整面墙奇异的抖动着,一副更加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们太过专注,一点也没有察觉唐娜的到来。
     
是唐娜手里的书惹的祸,它在这个时候,从惊呆的唐娜手里跌落,并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臀立刻收进了裙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唐娜熟悉的脸。是唐娜宿舍的吴心颜。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没有回头,还惯性的向前动了一两下才停了下来。
     
没等捡起那本书,唐娜就飞也似的消失了。
     
那天晚上唐娜没去上晚自习,她在校园里疾走,不辨方向的疾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校门口,唐娜径直走到街上去。满街的人,唐娜看看哪个男人都像是刚才那个扶着臀向前一耸一耸的男人。街道乌涂涂的,人也乌涂涂的,全都是不干净的样子。
     
天黑透了,一直走到累得迈不动腿,唐娜才看了看方向,开始往回走,她不想坐车,她不想和别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于是,只好再走回去。
     
唐娜还没有洗漱完,就到了熄灯时间。宿舍里的灯突然灭了。唐娜只好摸黑擦了把脸,就爬上床去。她躺下的时候,被咯了一下,是她跌落的那本书,放在她的枕头上。
     
唐娜安静的躺着,吴心颜住她对面的下床。唐娜比任何时候都能感觉时她的存在,甚至能感觉出她的呼吸,吴心颜辗转难眠。
     
吴心颜并不胖。可是现在她就是一只丰硕的臀,以任意方向向着唐娜高高举起,充斥着唐娜的整个夜晚。唐娜同样辗转难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经过了短暂的难言的尴尬,唐娜和吴心颜飞速的成了好朋友。两个有秘密的人,其实很容易成为朋友。她们整天黏在一起,如胶似漆。
     
于是,不可避免的,唐娜见到了那天前后耸动的主人。是他们系里的老师。留着奔放不羁的长头发,整个人,也是奔放不羁的。
      老师有一个画室。唐娜跟着吴心颜,开始出入他的画室。
     
他的画总是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大量的色彩铺张的渲染上去,带着几分随心所欲,画着画着,他就颓然的停了手,把画架上的画扯下来,撕掉。如果偶尔接连不断的画下去,直到该铺的地方不该铺的地方都铺满了色彩,那么这幅画就算是完成了,这种时候并不多见。于是,他总是一种焦灼的状态中,焦灼得令人同情。看那完成的画作,色彩没有丝毫的秩序。唐娜只能感觉到它给人感官上的刺激,带着一种单刀直入的破坏力。
     
唐娜问吴心颜,你们在这里好多好,多么安全,关上门,谁也进不来。吴心颜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走到了那里,他突然就拉着她去了那个死角而已。
     
吴心颜说,看,那是那个夜晚他回来后画的一幅画,他很喜欢,要送去参展的作品。
     
画室的一角,醒目处摆着一幅画,整个画面全是墨色的线条,流水般荡漾开去。流水中间忽然形成一只巨大的漩涡,然后,绕过漩涡继续荡漾开去。他在一角上写着画的名字,叫《春水谣》。
     
那只巨大的漩涡,在唐娜眼里,如一只显目的女阴,现在它堂而皇之的矗立在人们眼前,没有丝毫的遮遮掩掩。唐娜不得不说,她和吴心颜一起,被老师无边无际的春水般的才情所折服。
     
越来越多的时候,是他们三个人呆着一起。在画室里,各画各的画。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吴心颜画的和老师如出一折,一个风格。大块大块的颜色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铺陈上去,越是对比色越是要用,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俩是画不惊人死不休。
     
唐娜却是极端写实的风格。她画了一个穿藏服的女人,反穿着羊皮袄,隔着画面像是都能摸出羊皮边缘毛茸茸的卷毛,很是逼真。吴娜曾和同学们去草原上采风。据说穿皮袍的女人里面是不穿内裤的,掀起来是两条光腿。于是,有男同学打着赌要去看看。
     
唐娜的画上,是一位站立的藏族女人,她的眼睛看着外面。她的皮袄斜过胸前,边缘有着长长密密的毛,而穿不穿内裤,又有谁知道呢?
     
唐娜踟蹰的是,要不要在她的额头上,为她画上一块米腊装饰?像《红河谷》里的背水姑娘。
     
老师在唐娜的画前留连徘徊,他说,真是动人。
     
吴心颜反问,你说的是画还是人?穿着大毛衣,披散着头发,手执画笔的唐娜有着另一番动人的风韵。
接下来,他们成了毕业班。去哪里如一个压倒一切的难题,在唐娜和吴心颜面前来折腾,惶惶不可终日。四处折腾未果之后,还能做什么,唯有画画,可以解忧。
     
周五下午没有课,吴心颜联系了一家新成立的单位,面试,说和唐娜一起去。而唐娜约了取快递的,要寄一些东西给家里。于是,没有同去。
     
取快递的暂时没有来,唐娜和往常一样,去了老师的画室。一边画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直到一只大手,放在了唐娜的臀部。唐娜一惊,下意识的要跳了开去。老师的声音里有强磁场,他说:“学校有一个选调生名额,我可以推荐你。”
     
唐娜没有再动。
     
如一阵急风呼啸而来,又呼啸着去。唐娜多么爱这座城市啊。故宫、博物馆,还有那数不胜数的美术展。就算雾霾堵车又怎么样?唐娜还是喜欢北京。
     
巨大的资源荟萃在这里。地底下是四通八达的地铁线,只要走进地铁口,你想去哪里,只要两块钱。地面上跑着公交车,随便一辆,只收四毛钱。在唐娜的老家,公交车打卡起价是一元钱。
     
地铁里上下班时汹涌着人潮。排好队,地铁车门打开,你会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着冲进车门。进去的人太多了,车门关不住,专门有人把门口的人使劲向车厢里推去,车门才可以关上。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可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此时的唐娜就像是在那人流中飘荡,身不由已,被携裹着,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潮水退却,她还站在画架的前面。面前的画架被她握得湿漉漉的。画了一半的画稿被撞落,远远的躺在地下。
     
老师手里拿着一团带着血迹的卫生纸,有些惊诧。
     
反而是唐娜镇定的擦干净自己,拉好裙子。有人来鄗门,说是取快递的来了。唐娜一边答应着,一边捡起画稿,写实的画面,被她刚刚握在手里的画笔一笔褐色重重从多半个画面处穿过,没由来的,没办法补救了,唐娜取下来,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筐。然后,跑了出去。
     
吴心颜是傍晚时分回来的,唐娜问她新组建单位的情况,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最后,她淡淡的说,应该没什么戏。
     
晚上躺在宿舍的上床,唐娜辗转难眠。对面下床的吴心颜像是也有什么心事,辗转着很晚没有睡。
     
这初次的经历,有些像被鞭笞和击打,没有舒适感。它没有想象中那样在唐娜的心中引起轩然大波,反而是吴心颜那举着的丰硕的臀部,给了唐娜更多的震撼,那更像是唐娜的初次。那一幕,在唐娜的心中根深蒂固。这次的重演远不如第一次目睹那么惊心动魄。
     
老师将唐娜丢进垃圾筐的那幅画拾了出来。他用夹杂着白点的深色盖去了整幅画的三分之二,并将那笔贯穿画面的长长一笔褐色盖去。于是画面变成了这个样子,凛冽的暴风雪袭来,穿着藏袍的女子面容镇定地立在风中,目光投向远方,空阔而辽远。
     
这幅画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一方面,有着现代派的奔放与气势磅礴,另一方面,又有着写实的细节与安静的气质。老师在画的一角,写上了《暴风雪》,并替唐娜签上名字。日期写的是寄快递的那天。
     
闲暇时她们继续画画。老师和唐娜出奇的默契,一切发生过了,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那样。风平浪静的下面,有新的暴风雪在酝酿吗?
     
《暴风雪》和《春水谣》一起被老师送去参加一个展览。《春水谣》落选了,《暴风雪》意外的获了奖。
     
唐娜不是北京市生源。好在,那是2011年,北京首次打破基层公务员招收“双外生”的户籍限制。
     
没多久,唐娜从老师手里,拿到一张选拔应届优秀毕业生填报表格,学院填写了推荐意见并加盖了公章。推荐理由是班干部,而且专业成绩突出。《暴风雪》的获奖成了她专业成绩突出的有利注解。唐娜是在被学校推荐之后,然后,参加了公考。
     
唐娜开始全力以赴的备考。她要通过北京市机关考试录用公务员公共科目笔试,总分和行政职业能力测验成绩都要合格才可以。好在,唐娜一向是拼命并擅长考试的。人头攒动的考试,唐娜拼杀一般的过了关。
毕业前夕,最终去向结果揭晓。吴心颜去了那家新筹建的单位。她去面谈得很好,可是对方设计专业只招收一个人。于是,吴心颜隐瞒了那个下午的情况。唐娜的在校成绩显然排名比她要好很多。
     
唐娜心底里,忽然少了些许对吴心颜的内疚。生活永远是戏剧性的,比想象中还有更多的戏剧成分。
     
唐娜幸运地通过了公务员考试之后,便顺理成章了。体检、培训、谈话,填各种各样的表格,嘈杂而忙碌,却指向明确。
     
老师又来找过唐娜几次。唐娜每次都很顺从。如果身体是一张通往北京方向的车票,那么,唐娜愿意随时将自己交付出去。
     
交付完之后呢?下了地铁的人还有谁会关心地铁下一站的去向吗?人们纷纷拥向出口,一幅曲终人散之后的萧条与落漠。
     
毕业后,没有长长的假期,唐娜去单位报到了,当了一名基层的小公务员。她终于如愿以偿。她的地铁站通向这里。
     
她斜梳着小辫,穿T裇牛仔,素面朝天,青春总是亮丽的。处长时不时打电话给唐娜,叫她进去,安排个活什么的。
     
处长的办公室其实就在隔壁,拉开办公室的门就是唐娜她们的大办公室,甚至在隔壁大声喊一声,要叫谁,这面也听得见。可是,处长从不,他是个有秩序的人,从来都是只打电话,说,请让谁谁谁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唐娜来了之后,就时常有电话,说请让唐娜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安排完工作,时不时的要听听汇报,指导一下进展。
     
唐娜在处长办公室越呆时间越长,开始天南地北的聊起天来。唐娜背着小包,戴大沿花布帽子,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是不是适合在机关里出入。唐娜身边的男生都是聊聊音乐,聊聊网络,偶尔聊聊人生,也是想象中的样子,着不了地。因为,他们还年轻,他们的经验,大多是从书上看来的,自己并没有实践过。
     
在唐娜眼里,处长像一本装裱精美的百科全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以用来指导人生,并洞察世情。
     
唐娜满怀热情地围着处长转来转去。唐娜这样,自然会引得有些人侧目。不过唐娜并不在乎。
     
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并不计较别人怎么看她。唐娜长得越来越受人瞩目,想要不特立独行似乎也有些难。
     
唐娜的笑容很温暖,只要你回报笑容,她一定会停下来嘘寒问暖。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家碧玉,姿态是低的,天生少了傲气,多了几份对人的亲近。
     
所以总体来说,唐娜在单位人缘还是过得去的。包括和夏之涛。夏之涛坐在唐娜对面,比唐娜早来两年。也就是说,唐娜刚来,满身学生的生涩气息的时候,夏之涛已经将周围的天时、地利和人事都谙熟于胸。
     
夏之涛没有对唐娜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就是正常的同事。亲切但是并不亲近。这是夏之涛的操守,他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多了很多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他是个适合在机关里工作的人。同龄人还是楞头青般东碰西撞的时候,他却已经按部就班的安排就序,并左右考虑停当。在他的面前,似乎已经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和处长比起来,就如同唐娜和夏之涛比较,还是显得生涩。
     
唐娜的外表看起来还是枚生涩的青果子。不用处长打电话,唐娜有时候也敲门进去。说完了工作,天南海北的聊天。再后来,也聊些家长里短生活上的事情。
     
偶尔,加班,他们就一起吃饭。吃过饭接着干活。活干完了,夏天,天还不太晚。处长说,唐娜,我带你去看夜景吧。
     
于是,开着他那辆大众的桑塔纳上了香山南路,从金山陵园那个路口上山,一直开上去。上山的路曲曲折折的上行,很有些惊险的意味。
     
在他们脚下,这座巨大的城市被灯光点亮,一整片亮晃晃的耀眼,让人看着心里喜悦。我们单位在哪里,我们家在哪里,唐娜找来找去找错,最后又是处长一一指给他看。
     
他们在山顶呆了很久才下山。风吹得有些冷。处长把外套夹克脱下来给唐娜穿上。处长的眼睛一点点变亮,像是那夜的星星,另一种形式的耀眼。那种带着逼视的亮,让唐娜渐渐变得不敢和他对视,唐娜身上的温度升了起来,就算是冷也挡不住。唐娜其实不需要加衣服,他的目光如太阳能量的聚集,带着光,带着热。像是怕她冷似的,处长把手臂放在了她的肩上,于是有了携裹她入怀的威摄力。可是,就算是这样,并不令人讨厌。唐娜并没有推开,而是逆来顺受地任他将手臂环在她的肩上。
     
处长像是懂得巫蛊之术,而唐娜就是被种了巫蛊的样子,乖乖的呆在他的身边,仰视着他。
     
那天,在山上看完夜景,坐车下山。整个晚上,处长并没有将她携裹入怀。
     
有一天加班,夏之涛将嘴向隔壁努了努对唐娜说,他带你上山看夜景去了吧。唐娜惊奇的问,你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带你看电影,去迪吧。
     
是吗?再接下来呢?唐娜问。
     
那得看你。夏之涛的话里意味深长。
    
 最后呢?唐娜问。
    
 最后就是凉着你。
     
唐娜忽然觉得自己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被放在阳光下暴晒,身体一点点失去了水分,变成了鱼干。
     
没等到去迪吧,看完电影后,唐娜就搞定了这件事情。
     
单位在四环,她在四环外租了间平房,可是依旧用去了大半的工资。单位有宿舍,却不分给她们,理由是新来的毕业生未转正前一律不解决住宿。
     
处长出面,给唐娜协调了宿舍,说是工作能力强,经常需要加班。于是,唐娜解决了上班后的一件大事,住的问题。
     
问题解决了,唐娜开始认真工作,认真生活。没有事情,她不会再进处长的办公室。就算有事,也是用最简洁的方式,干脆利落的处理完。然后,如夏之涛说的,凉着他。她不等他凉着她之前,先凉着他。
     
小姑娘不简单啊。夏之涛说。
     
唐娜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眼的无辜,问,什么意思?
     
夏之涛在唐娜有气节地凉着处长的时候,开始对唐娜动了心思,有了一些特别的关注。夏之涛眼里的唐娜,聪明、能干,又有操守。夏之涛说,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女孩漂亮,那么会收走她的智商,可是,你是个例外。唐娜说,上帝太忙了,忘记了。
     
追女孩的招数大家都差不多,夏之涛开始频繁的请唐娜吃饭。唐娜有一搭答应,有一搭不答应,并不上心。
唐娜真正考虑夏之涛是知道夏之涛在二环有套房子开始的。
     
那天,夏之涛带唐娜去了他家。他一个人住,房子不大,五十多个平方,一室一厅的老房子。父母单另有房子,比这的大,也新。
     
不过,一个人住多自由啊。
     
夏之涛的房子布置得温暖而舒适。
     
于是,唐娜有了男朋友。晚上,她让夏之涛牵着她的手满街道散步,一起去看画展,有时,也一起去看博物馆。每当他想靠近她一点的时候,总会受到她的百般抵挡。两个人像是太极拳高手般,云手推来推去,最终她让着他。可是,早推出了一身汗,得胜后做什么,却是无关紧要的。
     
再后来,结婚。结婚的结果是唐娜在北京有了房子。唐娜第一件事是把母亲接来同住。母亲没住几天,就说不习惯,走了。她住惯了老院子。也只有老院子的人,关心唐娜现在怎么样了,在干什么?这样,母亲就有了永远也说不完的谈资。来北京了,这些话去说给谁听呢?
     
唐娜的人生看起来已经很圆满了。可是,母亲走了,唐娜的人生又有了一项新的任务,那就是买车,她要开着车回那座老院了去,让母亲继续扬眉吐气。
     
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夏之涛发现唐娜对理财极感兴趣。在她的眼里,只有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涨起来,才是让她极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看起来瘦瘦弱的唐娜极有主意,一切都按部就班按照她的预想前行。如果婚姻是一艘船,那么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夏之涛就只划浆,任由唐娜掌着舵,划到哪里是哪里。
     
在北京买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先要排队抽号,然后等着摇号,只有号摇出来了,才可以买车。这是一个爬天梯的过程。
     
夏之涛的父母反对,他们说,你们上班又不远,再说了,北京的地铁多方便啊,房子离地铁口也近。你开着车反而堵,又费时又费力,车还时不时的降价,像是买了就是为了心痛肉痛的。
     
唐娜说,那我怀孕了呢?也挤地铁吗?
     
夏之涛的爸妈说,那你怀孕了再买。唐娜说,你们买了车我才考虑怀孕的事。
     
像是一场博弈。唐娜将夏之涛收拢在自己这边。年纪虽小,她却已是太极高手,云手推来推去,最终是她得胜。车子的首付是夏之涛的父母交的,之后的分期付款从夏之涛的工资里扣。
     
车摇号的时候,唐娜见缝插针,去学了驾照回来。
     
车开回来的那一天,是九月三十日。我们拉着爸妈一起出去玩吧,唐娜说。于是,去了香山。
     
把车停在了香山外面的停车场,走着上山。没走几步,夏之涛就说饿了,他没有吃早饭。香山一进门,右手处有一家饭庄。打着皇帝的旗号,整个香山,原本都是皇帝家的狩猎场。
     
于是去了那家饭庄。
     
店很大,一家人没有进去,就坐在门外的凉亭里。太阳暖暖地斜照过来,一切都很好。夏之涛的妈妈问唐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唐娜答不上来,她不能说她还没准备好,说她还不想要孩子。她含混地说,好的,好的。夏之涛若无其事的坐在一边吃菜,像是和他没有关系,嗯,酿茄子味道不错,你尝尝。
     
车子是夏之涛开去的。回来时,唐娜跑过去,抢着说,我开我开。
     
唐娜开的时候,夏之涛站在车的前面,指挥着她倒车。
     
她把车倒了一下,有些歪,于是向前开。夏之涛喊停,唐娜踩刹车时错踩了油门。
     
车子忽然像是头暴怒的野兽般,向着夏之涛冲了过去。夏之涛被撞得斜飞了出去,车子还是没停,一头撞在了山墙上。唐娜的脚下,这才松了油门。
     
唐娜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夏之涛的父母早扑到了夏之涛的身边。
     
夏之涛的爸爸飞速地打了120,在救护车来之前,他们把唐娜挡在了身后,唐娜不知所措,此时的她,更像是个外人。直到救护车开来,夏之涛被抬上了救护车,他的父母一起,跟着救护车风驰电掣而去。没有人搭理唐娜。唐娜像另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般,唏嘘着,满脸湿着,分不请泪还是汗,被留在原地。唐娜只好打了车,追随着救护车,一路奔医院而去。
     
躺在救护车上,夏之涛的神智是清楚的,他问爸妈,唐娜呢?没有人回答他。
     
他就接着问,唐娜呢?她没事吧。
     
他父亲只好回答他,她没事,她一会儿就来了,你好好躺着。
     
救护车刚到医院,唐娜也就到了,她向着夏之涛的担架奔过去,握住了夏之涛伸向他的手。
     
拍片子、做CT,在各种仪器下反反复复地关照之后,直到送进病房。夏之涛把手放在她的手里,如溺水般,怎么也不肯松开。夏之涛把唐娜的存在与否提到了重要的位置。夏之涛用他的依赖,向父母表明了对这次意外的态度。唐娜是他的妻子,是他不能离开的人。
     
医生在询问病史,唐娜说他被车撞了的时候有几份尴尬。肇事者呢?医生说,哪去了?
     
不等她回答,躺在旁边的夏之涛说,是一个亲戚,我没关系。
     
医生摇摇头。那你的治疗费用?
     
夏之涛说,我有医保,我们自付。
     
唐娜说,我们用最好的药。
     
夏之涛右侧髌骨开放粉碎性骨折,做了内固定手术后,打上了厚厚的一圈石膏。病床紧张,一个病房,摆着四张床。
     
唐娜守着夏之涛。夏之涛腿肿胀难受,她用绷带,帮他把腿吊高一些,加快血液回流。夏之涛打了石膏的周围皮肤瘙痒,她一遍遍的用纱布帮他擦洗,用手指帮他打着圈按摩。夏之涛要喝粥,要听歌,要看碟……唐娜快把家都搬来医院了。
     
老躺着容易便秘。唐娜买来富士苹果,用盐搓洗干净之后,用圆形的削果器一压,变成了花朵般的八瓣,果核被整整齐齐地剔了出来。夏之涛爱吃提子,唐娜用加了面粉糊的水洗干净后,一一摘下,用保鲜盒装来,并用牙签扎上喂夏之涛吃。
     
晚上,腿疼得厉害,小小的一张病床,唐娜只有挨着夏之涛躺着,夏之涛才睡得着。有一天夜里,夏之涛喊着腿疼,唐娜起来他陪说话。说得饿了,深更半还的,又泡面喂他吃。吸溜吸溜吃面的声响惊动了同室的病友,他们起来看看,哭笑不得,说,这两个,还是孩子呢。
     
夏之涛的爸爸妈妈送饭,三七当归炖鸽子,或是当归苡米炖猪排,一打开盖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夏之涛说什么都不吃。唐娜只好抽空回家,还是,三七当归炖鸽子,或是当归苡米炖猪排,却变了样子,一开盖,满是诱人的香味。细细品味,食物的背后,隐隐有丝丝当归的甜味萦绕。
     
夏之涛愈加离不开唐娜,唐娜就算只是下楼去买个东西,夏之涛也会问了一遍又一遍。等唐娜回来才心安。
     
原本他们结婚后,唐娜是不太干活的。偶尔下厨,也是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有了饭局。唐娜总是伸出留着水晶甲的手说,我干活,是表演性质的,可不是当真给你做煮饭婆噢。
     
此时,她照顾人的长处如春风吹过的树木,空前的生发出来。她的水晶甲已经修去。夏之涛爸妈也不由得感概,唐娜真是会照顾人。
     
到底是年轻,夏之涛恢复得很好。三至六周,炎症反应渐渐消失,骨痂形成,骨折端已有些稳定。两个月后,骨折线已经基本消失,骨头愈合不错。
     
母亲从老家赶来看望夏之涛,并照顾他俩。母亲的饭菜煮得和唐娜一样精致。不像夏之涛家的饭菜,一向都是马马虎虎惯了。母亲来了,唐娜可以专心陪着夏之涛,不用跑来跑去。
     
母亲说,看这两个孩子,一个养胖了,一个都瘦成这样了。夏之涛用手指抚过唐娜的脸蛋,说,看你,脸都小了一圈。
     
骨折后一两周就开始康复训练,一开始是上肢和躯干训练,下肢只是轻微的收缩练习。后来,继续肌肉收缩锻炼,在医护人员或健肢的帮助下,逐步恢复骨折部上下关节活动,由被动到主动,逐渐扩大活动范围的力量。
     
唐娜帮夏之涛一遍遍的练习腿部的曲——伸——,再曲——伸——夏之涛疼得满头大汗,唐娜却也累得满头大汗。夏之涛不说疼,只是哈哈的抽着气。唐娜忽然停住手,看着夏之涛的眼睛,说,对不起。
     
夏之涛的手指抚过唐娜的脸颊,说,傻姑娘,说什么呢。你知道我被撞飞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什么?
     
天使!那就是你!夏之涛嘻笑着说。撞车撞出天使来,我多幸福啊。
     
唐娜没有说话,夏之涛被撞飞的那一刻,似乎有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唐娜眼前掠过。唐娜没有告诉夏之涛。那是飞过她内心的黑蝙蝠,她要将它们收拢好,不能让夏之涛看出分毫。这样收拢着收拢着,时间久了,像是没有过似的。
     
潘多拉的盒子不打开,谁知道里面装着魔鬼?
     
和夏之涛在一起生活,是唐娜对生活规划的方向。夏之涛在这个方向上,于是,就在一起了。唐娜会接着往前走。前面是什么样?唐娜没有想过,她更多的是想着接下来往哪个方向去。可是,这次撞车,让唐娜停下了脚步,守着夏之涛。
     
三个月后,夏之涛拍完片子,愈合良好,拆了石膏,终于可以回家了。
     
车子送到修理厂修过后,找朋友停在院子里的地下停车厂,唐娜再没有动过。出院这天,还是找朋友开车接他们回来。
     
夏之涛被架着,一瘸一拐地上楼。进门,夏之涛快乐地感慨,真是好,终于回来了。母亲在厨房里煮的枸杞牛骨汤,蒸了三鲜馅的包子。又单独熬了白粥。安顿好夏之涛,唐娜去厨房帮忙。汤和包子是给夏之涛和唐娜的,母亲,因为会过敏,只能喝白粥。
     
母亲,你的过敏没再犯吧?唐娜抱歉的说,辛苦您了。母亲说,偶尔春秋季的时候还会再犯,大多数时候都好着呢,比过去可是好多了。
     
因为过敏,母亲这一辈子,都过着素淡的生活。不见荤腥,没有味蕾的刺激,也没有男人。母亲,你过日子是修行吗?
     
母亲说,我不想这样的,你这样生活多好。母亲开心的看着唐娜。
     
母亲低下头,突然独自诡异地笑了一下。唐娜问你笑什么,母亲不说。唐娜再三追问。母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父亲分开?我和他天生就不能在一起,我对他的精液过敏!
     
什么?
     
母亲呵呵笑着不再说了。
     
那一堆一堆的红疙瘩忽然记上心来,唐娜惊惧地抖了一下,她摇摇头,像是要把那长满红疙瘩的记忆都甩开去。
     
没有办法了吗?
     
我们试过,可是,治不好。每次眼皮、嘴唇都会肿起来,浑身还起红疹子。可是,我还是有了你,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啊,母亲说。
     
母亲是用她的方式在解读唐娜是她的天使吗?
     
吃过饭,母亲在看电视。唐娜帮夏之涛在床上做康复训练。一套康复训练的操完整地练下来,总得一两个小时。从夏之涛住院开始,他们的生活重点就围绕着一张床,床上不是爱赖床的唐娜,换成了夏之涛。
     
直腿抬高屈膝位主动伸膝,先是左膝一遍遍的曲伸,然后,换成右侧。每侧一百次。夏之涛的右腿好了很多,可是,还是只能弯曲成一个角度很大的钝角,离弯曲成直角还远着呢。他一下一下的自己做,坚持不了的时候,唐娜跪在床上,帮他支撑着膝盖。
     
弯着弯着,唐娜就俯在了夏之涛的身上。
     
他“嗯”了一声,像是哪弄疼了他。她也“嗯”了一声,身体在空中飞翔,这还是她第一次体味到飞翔的快乐。
     
窗外夜幕低垂,没有星星,他们相拥着,身体还在刚才的余韵中,冷了一般发着抖。唐娜眼前仿佛有金色的光芒闪耀,在最耀眼的光闪过,黑蝙蝠像是全体阵亡般变成了灰落下。唐娜想,有家真好。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名字就叫幸福。
这痛并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