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的画 

前几日因俗事去天祝，在奥登画室喝茶闲聊。绿茶喝罢，换普洱，茶具亦讲究，叫人感叹看似粗人的奥登，本来却如此细法。茶助兴，人对脾气话对路，闲谈也就似乎有了几分酒意。奥登墙上正悬着一幅新近的大幅写生山水，也就乘兴乱言。奥登牦牛、山水近几年转换着画，时有新作。此一幅山水细密黝黑，因用草纸，纸吃墨甚深，得反复几遍墨色，才些微在纸上挂住。奥登所画山水，均为写生所得，此为大幅横纸，尺寸不小，写生当在半天以上。问之奥登，果然。写生之后，另在画室又涂抹数日。之前看过奥登的山水，以西画写生法糅杂国画用笔，比之传统山水，另有心意。此一幅，用笔繁复，用焦黑之墨繁复提炼出色。然而焦黑繁复之处，处处有机杼，实中见虚，笔笔入眼眸，又整体浑然。此类草纸，纸底墨色不易看到，必得托裱之后，墨色才能一一复现。数月前与杨立强先生言及墨色，杨先生回忆恩师蔡鹤汀曾经说过，画画要能揣得托裱之后的墨色几何。奥登想是知道此间底里的。

与奥登闲话，知道他是少有的对自家绘画有清晰想法的人。初之画牦牛，为避开画家们一窝蜂的藏民题材（要知道本为藏人且常年在藏地生息的奥登才更有资格画）；及至画山水，则是为了换换形象笔法，避免重复；再至山水笔墨繁复，则是为了繁而简，为了知简必先知繁。而繁复笔法之外，奥登亦在多法试验。奥登近期亦有数幅山石树木之作，构图近乎西画，但笔墨全然国色。水墨的《幽林图》，树木蓊郁，墨色淋漓，好一派醇和雅致；彩墨的《秋色清溪图》，于浓黑墨色间，秋叶烂漫，溪水活泼，有画有声，喜煞人也。另一幅，我谓之《梵高笔下的石头与树木》，俨然是巧妙地将梵高的笔意转换为中国水墨。绘画，亦正亦邪，正为正道，为画家心所必持者；邪为旁枝，为灵机一动，为神来之笔。一个画家，必得通晓两道，才能立地有根，也才能有所创造。

闲话毕，茶亦微微醉人。奥登想起什么，忽地起身，引我另去一室。才开得门隙，忽地一股携风清气，已然装裱好的一幅六尺整张，一头牦牛冲决一般，凛然直迫人的眼眸。急忙入室，见得一头几乎充满整个画面的牦牛，于画框冲决欲出。奥登所画牦牛，见之数百不下，而此幅牦牛，气象喜气，却叫人一惊。所喜者，眉眼口鼻，有祥瑞之气，而合之通身，忽又神魂逼人。两只牛角，笔墨之未全，似有残缺，然而风神如抵。浑身毛色，似无似有，而尽是毛色抖擞气息。牦牛四蹄不见，却见牦牛身躯耸动，从脚下升起万钧奔腾之力。牦牛的尾巴，似随意淡墨涂抹，却泱泱有神气。我交往奥登久矣，知道他尝酒后乘兴涂抹，偶一发力，神情毕现。问之，果然。如此墨意，可名之《醉牛图》，是该留存，绝不与人的。奥登无奈，说，这是某日晚上乘着酒意，乱捉着毛笔为县上一位友人画的，二日醒来，心生悔意，不想与人了，无奈此画是当着那人的面画的，且已经在醉意间题了人家的名字了。

无奈，也就无奈罢。一幅好画，亦有自己的运命。

转眼之间，又看见室内墙上挂着四五幅黑白摄影，懵懂浑然，一片深浓墨色之间，约略山水。

奥登说，这是我的摄影，这也是我以后水墨的追求。

是呀！见笔墨亦不见笔墨，亦没骨亦不隐筋脉，浑然大象无形。奥登的山水，繁而简之后，再除却所谓习见的笔墨，收束于浑然无形亦有形的大象，于纵横之间得大自在，这才该是画家奥登的终极追求。

奥登的画，是值得期待的；而如此值得期待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