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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15年第5期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红土尕庄
红土尕庄是个靠山的村子,爷爷和奶奶住在一院顺山势修建的屋子里,我童年很多时候是爷爷和奶奶带着我。不听话时,奶奶会用一块劈柴打屁股。而爷爷,把我放在柴房小屋的屋顶。我就在上面吹风,爷爷啊,我听话呢。爷爷就会放我下来。我想念那风,清凉而柔和。红土尕庄夹杂着童年,被我写进文字——读到这里,停下来重复再读一遍的人,会不会是我失散的亲人……
红土尕庄据说出土过亿万年前的犀牛化石。我没有见过犀牛,有一大片水洼地,我总在那里玩耍。水洼有狗鱼,没有鳞,狗鱼跃起来像一枚旧钱币。水洼里的狗鱼,每天吃掉和自己体重相当的食物,偶尔袭击蛙、鼠或野鸭,我怀疑,春天里的某一天,它们就会突然变成化石了?
天空中飘浮着杨树或是柳树的绒毛。红土尕庄里住着一位阴阳先生。他为早逝的爷爷选定了坟地,在西山,一面长满打碗花的山坡上。
阴阳先生的家总是静悄悄的,偶尔出入的人神情异样。我想象阴阳先生在安静的院落里,研习线装古书,推演着另外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情,或许,他可以让星星在暗中昭示着我回家的方向,让离世过早的爷爷听见红土尕庄的谶语。
舟曲大峪沟
舟曲藏语就是白龙江的意思。地图上的舟曲地形狭长,一条洁白的哈达飘逸在岷迭大峡谷里。
盛装的舟曲人不论男女,都戴着礼帽,帽子上插雄鸡尾翎,有说是匈奴遗风。
大漠马蹄,刀光剑影,好战的匈奴人挥舞着狼旗追逐着风的踪迹冲杀,又悄悄在风声中隐匿,从此音讯全无。黑暗中只剩下一顶礼帽,像是某种宗教仪式的遗存。
舟曲大峪沟方圆几十公里,有群山环绕,宜种麦屯田。
迎面随便走过来一个人,怎么看都像是古代将军的后裔。
高处行走,泉水濯足。天道呈祥,庄稼生长。那么,你还想从秋风中收获什么呢?
水运处
白龙江畔的水运处,是个地名,离村子很远,有一座桥,桥旁有一挂长长的瀑布,汇入江水里。冬天时,冻成一道银河冰挂。我们常从桥头下去,折了长长短短的冰柱子当冰棍吮吸,透心凉。
路与桥相接的地方,是坡,又带了拐弯。于是常有不小心的车从这里跌入江水。
村子里的邮递员吕效先就是骑着自行车从这里一直骑进了白龙江,那天他穿着一身新换的邮电绿的衣裤。
水运处是个专门运送木材的单位,从上游放入整方的木材,接下来就是等待。如同一封封投入邮筒的信。
打捞的时间即使用秒表把握得再精准,总有一些木材捞不回来了。
骑车子的吕效先,还有开车的王守孝,他们扎进白龙江,就如同丢失的信件,与这个世界从此失去了联系。
白龙江时而安静时而汹涌,奇怪的是,江水从来不会迷路。夜再黑,森林再多,赤足流过的江水,从不回头追问缘由。
一辆卡车,拉着一堆货,一群羊,车上还有几个人。开车的人大概是睡着了,车子一头撞进了白龙江。
有一些人获救,伤势严重。有一些货物捞了上来,七零八落。唯独车上一个小孩顺流游去,奇迹般地从下游上了岸。
他穿着湿衣服回到家,告诉了大家车祸的来龙去脉。
他的手臂只擦破了些皮,他的身体里像是藏着这条河流。只是,这小孩从那天之后从不再提起车祸。
白龙江知道这一切。白龙江像个大人物,背着手,走过来,一言不发。
出诊
我的父亲和母亲医学院毕业后,来到甘南州迭部县洛大乡卫生院当了医生。后来,安家落户,再后来,就有了我们兄妹三个。
面前和身后的山高耸入云,有滑道从云端滚下采伐的木头。山顶据说是高高的插箭台,但我从来没有爬上去吧。
“曼巴——曼巴——”来找父亲的人,骑着马飞奔而至。父亲总是立即背上箱子就出门了,药箱子上的红十字一闪一闪,父亲就是这样骑马走天涯。
母亲种菜,养鸡,拉手风琴,养育我们。或者把我们锁在家里,也去出诊。背上另外一只药箱子。
不管有没有马骑,总是父亲先出诊,母亲后出诊,出诊的时间与病人有关,与白天和黑夜无关。
父亲和母亲都出诊的时候,白天,我们兄妹三个站在桌子上哭。桌子在窗前,从窗户里,能看到出诊的父母亲回来没有。
夜晚,我们兄妹三个抱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哭。再哭,天还是黑着。
哭着哭着没有眼泪了,就长大了。
木匠
迭部多树木。我家院子里就长着很多棵树。
小时候,我觉得院子很大,院子里的水泥台阶很高。台阶上有一处印痕,大人们说,是一只狼,深夜在未干透的水泥上踩下爪印。所以,晚上不可以出门疯玩。
那个印痕没能吓住我们,我们照旧在有月亮的夜晚出门疯玩。
我从水泥台阶上摔下来,摔落一颗牙,埋在树窝里。院子里有几株石榴,几株杮子,还有几株花椒树。牙长了出来,院子里又种下一株树。
我每天梳着小辫,走出门,一只鸟巢,在树上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等不到院子里的树长大,我家买了很多木头做家具,说是两个哥哥将来结婚用的家具都要准备好。
水渠柳是长在水渠边吗?一块块木头推出长长卷曲的刨花,露出漂亮的纹理,哗啦哗啦,水渠柳水波荡漾。
木匠埋头干活,仿佛要把所有的木头都推成刨花。我把自己埋进半房子的刨花和这芳香的气味中,我默默地想,长大了,我要嫁给木匠,我要拥有一房子又一房子的刨花。
迭部
那一年,我们结伴去了迭部。在那之前,我一直孤独得像落了单的鸟。黄昏沉静而泛黄,棕色、金色勾边,如烛火下祖母的脸,安宁、慈爱,就算我犯了什么错,它也一定会包容我的。
迭部,神的大拇指摁出的一小块山地,周围山势峭拔。吐蕃戍边后裔繁衍生息,石头高低错落,有土的地方绣花般播下种子,小麦迎着秋风生长。
暮色中,弯月如一柄锈蚀的残刀,正悄悄插上山梁。
昨夜的花朵盛开在大地上。
一个男人在清晨攀上虎头山的山崖,用一支鹰的翎吹出长长的啸叫。太阳升起来了,男高音的太阳,在这里升起来了。
一匹匹马儿在大地上奔跑,奔跑出:勒——勒是迭部民歌。
九层阁
九层阁,米拉日巴佛一个人修建的佛阁。修建过程中有人帮他,哪怕只是搬来一块石头,他也必须搬回原处。米拉日巴的九层阁在西藏,此九层阁非彼九层阁也。甘南米拉日巴九层阁是仿建的。
我们为叩佛而来,为米拉日巴的精神而来。
山坡上,矗立着高高的九层楼阁,没有一层一层的檐牙翘角,整座建筑笔直地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朝佛者抱着香烛、柏枝,往香炉里添加。弥漫的烟雾,笼罩着虔诚的信徒,时隐时现。佛阁四周的转经通道,诵经的人用力拨动着经纶,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的转。
米拉日巴在雪山上苦修九年,饮冰雪、食青草,身体肤色都变成了绿色,最终印证了“大手印”和“拙火定”密法。
九层阁大门响时,经桶还转着,一个身体绿如青草的人,生来就是被供奉的。
此时,正值正午。正午用来睡眠,用来诵经,用来讲述。一只麋鹿跑过九层阁,天空变阴。
走下九层阁,院墙上一排排白色尖顶佛塔。
高高的九层阁,每层前面的布幔都开一小窗,佛会不会透过它来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