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尔果斯口岸

 

 

在霍尔果斯口岸

我看到的蓝天，是祖国的蓝天

我看到的人民，是祖国的人民

卡车上装满了

哈萨克斯坦清澈的阳光，也是祖国的阳光

 

在霍尔果斯口岸

从春天盛开的花

一点一点沿着中国的黄昏

醒来

 

那时我轻轻地抚摸界碑

中国就在我的手中

两朵坚强的阳光

正打在它身上

我替两位古稀的老人拍照

界碑就在他们身后

 

 

在黄昏

 

 

他说，我在下坡处

在陌生的地方拐弯，就能看到你了

那时我正好离黄昏

很近，它全部的光洒在我身上，让我闷热，烦躁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

错位。其实我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一直向前走，路过新华书店和永岗市场

我看见金黄的天空

一颗那么大的梨，那么大

刹那间掉下来

 

 

即景08

 

 

这个小城没有我的童年，只有我正值童年的孩子

他喜欢广场的石羊，或在马路的一边

和小朋友玩弹珠，他喜欢一半英文一半汉语的

和我说话。他的玩具，笑嘻嘻地躲在卧室里

等他放学回家。他说，我爱你，妈妈，真的

他一口气朗诵完十几首诗歌，他在每一秒溜走的时间里

慢慢长大。

 

 

即景09

 

 

一些中年的事物，是这样

靠近我的——

我天天回家的这条马路，已坑坑洼洼

街旁的梧桐那么高了

它的成长毫无声息，叶子宽大，像亲人的手掌

在郊外看见一大片收割过玉米地，体内藏满生育的迹象

芹菜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表姐茄子似的乳房垂下来，乡下养了快八年的小狗黑子……

他们争先恐后，想靠近我

 

 

即景17

 

 

我们的车子被羊群拦了下来

于是，我看见了那只最温顺的

偎依在母羊的右侧，身上有三五朵野棉花

盛开。我们的车像一只更大的

跟着羊群慢慢前进，有一两只

偶尔回头望望，赶羊的孩子束了束腰上的扎带

他也回头望望，我看见另一只羊

突然领着羊群奔跑起来，我们要去的草原

已经散发出春天的气息

 

 

即景34

 

 

妈妈从地里回来

夜晚的乡村沉入大地

一只中年的狐狸没入草原

我陷于祈祷

一口了无边际的聋哑之钟

并轻而易举

沿着生锈的镰刀找到麦子

沿着麦子听到熟透的夏天

沿着夏天遭遇了蓝光闪闪的惊雷

 

 

即景53

 

 

在一片森林里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

听见，各种各样的语言和

它们表达爱的方式

我听见误入森林的鱼

和水，像书里的插图

我听见昆虫的歌声，压过树梢

外面的阳光叽叽喳喳

像图书馆的小学生

爱上未知的问题，我继续

往前走，整个下午的时光

都被埋在一些树冠之间

许多叶子被风吹落时

我听见让我敬仰的一位老诗人

轻轻合上了他年轻时的著作

 

 

即景60

 

 

接到电话的时候

我正在挑一个杯子，在众多的

瓷器面前，我惭愧，这么久了

才遇到它

 

来自外省的声音，多年已不曾听过

突然从耳边出现

我惊叹，这么久了

才找到他

 

他是孔雀怀中碧绿的

中年男人，在某个城市的窗前

侧光正照着他

渐近斑驳的额头，这样的画面是我熟悉的

正如手中之杯，水纹泛着轻微的光，映着

我被暮色打湿的脸

 

 

事件03

 

 

我们把眼睛深埋在腹部

夜静下来，四周的落叶发着光

一年之中，我看到植物的影子

和人类为伍，一棵向日葵

它的灵魂里装满了一个一个

村子，我不说村庄而喜欢用村子

围着一个一个村民，挤挤挨挨

 

 

事件04

 

 

这个城市已经提前进入

秋天，秋天啊

湖面上漂满了死亡的碎片

我暂且叫它们落叶或者

鸟，我不能任意捡起一片

让其余的感到孤单

秋天呵——

我也不能抓住任意的一只

让自己感到孤单

 

那些齐刷刷的灌木

我有很多年没遇见，只记得小时候

风在黄昏里吹过它们

像管乐奏响回家的路

我和祖母在郊外

看夕阳

风吹着两种时间的符号

两种声音，一稀一薄

 

 

事件27

 

 

我在一切之中

清晨，中午和夜晚，三只乌鸦，黑色

 

我敬佩用大提琴抒情的男人，大街显得粗糙

我想和他站在一起，谁也不记得谁

 

 

事件49

 

 

像动物一样，走进森林，离开森林

像食草动物一样，走近他

可他是森林吗？树木发芽的时候

他有没有发芽？树木枯萎的时候

他全身的草，会不会变黄？

 

夜晚的好处，就是私自静下来

想想这事

 

 

事件81

 

 

在一切静于一切的时候

我不知道还能想起谁

我想努力爱上一座陈旧的电影院

椅子一个连着一个

看电影的人，都去了不同的未来

我想在他们回来之前，轻轻地走动

在空旷的椅子之间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电影就要开了

偌大，空寂，我喜欢这样去形容它

 

 

事件104

 

 

黄昏时分

总有钢琴声从窗口

飘进来

邻居家的小姑娘在练琴

多么美的小姑娘啊

竟然把琴声

像新空气一样弹出来

她的小手一定在时光中慢慢移动

她的粉色小裙子轻轻拖在椅子上

她的名字只能从云朵里产生

她不会环顾四周

她是酋长的女儿，她的枣红马欢快地跑

“嘚—嘚—嘚”

 

 

离歌03

 

 

在科桑溶洞，我去了古代

那些阴湿的墙壁

阴湿的房子

阴湿的爱  多老啊

我一转身  也老得

让你认不出来了

 

在科桑溶洞

我和许多人牵着手

一直往深处走

那些幼蛇一样的文字，交织在一起

我说看看吧，仔细看看

千年之后

我们爬在洞壁上

细细的模样

 

 

在新华书店

 

 

此时，我多么小

任意翻开的一本

都可以藏住我

小小的舌头，迷茫的思考

我多么小

像走在无垠的旷野上

植物长起来就是

一排。人们都是陨落的星

躺在那里就是

一排。这些背井离乡的纸

想要拯救人类的欲望  

连成一片     

这是下午三点的新华书店

我像一个和上帝妥协的

苹果。渐渐呈现出

淡黄的无知

 

 

和两朵浪花相遇

 

 

我还是叫你乌孙山吧，一声

就是一块石头泛起的波纹

 

我也叫你乌孙河吧，你静寂地流着

一只母羊和她的羊羔在你背上

 

吃草。我在山下仰望，你们共同泛起的白光

 

一朵浪花翻滚，是羊羔踩落了蹄下的石头

又一朵浪花涌动，是母羊沿着石头奔流的路

 

向下跑。我静止不动，惊愕                                                     

这些顺着山坡涌下来的浪花

 

顺着我的脸流淌。我是山下的母亲

想起远在家乡的孩子，千万别哭别伤

 

 

日食

 

 

多日以来，我走过田垄三次

第一次看见玉米地里

站满了受苦的人，女性的，生产的，

那是黄昏，人们准备回家

回到太阳的家里，但是日食

突如其来，也许早有安排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怎么安慰她们

一次还是在玉米地

我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一个一个抚摸那些女人怀里的孩子

成熟的，喧嚣的下午传来童年的歌声

我带着孩子们飞快地跑，进入麻雀的内脏，麻袋像旧世界的钟

不停地敲。后来声音填满了它们

也填满了我。第三次

我想不清是在什么地里

我痛苦，泪从三条小路上流过来

光秃秃的玉米秸，整整齐齐

像我家乡的一种乐器，人心慌的时候都去吹它，它就整夜地响

 

 

过程

 

 

上楼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

楼道的台阶一级一级伸向未来

我对着未来，掏出钥匙

金属发出的声响，清脆有力

 

我回家，和鸽子进巢是相同的

我弯身找到拖鞋，一双鸽子安静地

匍匐在温暖的巢穴里

当我在杯子里装满水，鸽子干燥的思想发生了骚动

 

我们在水源面前，充当着朋友、敌人和情人

它们像从春天逃出的叶子

我一旦爱着它们就是爱着

整个春天

我的恨只是狭隘的一点点，不提也罢

 

 

请和我说说幸福

 

 

请和我说说一条鱼，水域宽广

它可以向前游一千米，再向后五百米

灾难深重的淡水是快乐的

请和我说说

一朵浪花，它的美在于

白色高于平静的蓝色之上，在于碎

 

假如上岸，请和我说说一望无际的海滩

大朵大朵的阳光涌来

它们有自己的声音

和幻想。假如有朝一日

我在祖国的南端，海滩粗糙

像你的胸，沿着细风起伏

我们坐下来

大朵大朵的阳光涌来

我们该说点什么呢

 

 

这些语言你都懂

 

 

我现在是农妇

种粮种菜

天天看着青虫

蠕动，自己是自己的铁轨

独自载着身躯

离开

在这些植物发芽之前

你曾来过

在西郊园里的菜叶上

你爱过我

 

一个夏天过去了

我天天看着这些虫子

发胖  直至那晚

月光从高处洒下来

我的菜叶上银光闪闪

我的眼里银光闪闪

 

 

植物的样子

 

 

秋天把一些植物送回

下一个春天

桑树守着小巧的乡下而爬山虎

在小城发出橙黄的光

我写下它们就证明

我还爱着它们，秋天来临时

许多树因为果实而醒来，一些沉睡的

根茎，像病句

在这个雨中的小城，我突然为此悲伤

小城中心有南北纵横的街道

灯光像枯黄的雨水洒下来

光晕之间地面都是湿的

在西关的窗口前我把所有的目光洒下去

我想俯下身来，细听那些腐朽的气息高出地面

但是，雨轻轻落在其中

 

 

马兰

 

 

昨天和他说起马兰

马兰，马兰，其实是一种花

朵朵香气  包围着我

我们昨天说起的马兰

不一定是开放的一朵

有可能是  冒尖的花蕾

试探着更深处的春天

也可能是枯萎的一枝

香气渐渐迷失

 

我们笑着说起马兰  春天

渐渐缩小到

一个小镇

小到一块草地

和一个人的青春

俊俏的马兰花开过了

说起马兰的人

已开始变老

 

 

主人，苹果落下来了

 

 

主人，苹果落下来了

在树上

或者天空

他们生长，飞翔。美好而绝望

 

主人，苹果落下来了

就砸在你站过的地方

你怀念过更远的乡下，羊群出没

展望未来时天色接近晌午

主人，你的苹果落下来了

 

熟悉的声音，水花一样溅起来

果树都已长大，成为下一个果园

主人，苹果落下来了，这是你的

未来的预言

 

 

卡萨布兰卡

 

 

我未曾到过卡萨布兰卡，你也一样

此时只是我一个人在听，卡萨布兰卡

此时是整个黑夜在听，卡萨布兰卡

这一生的牵挂，都在这里了

也许你并不知道

有个人曾那么深情地爱过你

像爱一片大海的蓝，它的广阔

爱蓝色背后汹涌的波浪，带来黑夜

爱夜空下的寂静

我们都如此相似，如此不易

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相遇

只是遥遥相望的

两个城市，两个窗口闪出的

两道清澈的光

 

 

我们曾是——

 

 

我们曾是夏天消失的两条河流

容纳过两匹相爱的母马和公马

容纳过其中一匹

死亡前的呼唤：亲爱的玛格利特

你金黄的头发让我想起黎明无声息地

铺向大地——

 

其实这一切并不重要，秋天该来时还是来了

它从我手中抢食叶子，连同你的心脏，亲爱的

秋天它是一匹丰满的马驹，它嗒嗒的马蹄声

让我惊恐不已，仿佛是你的心脏

重新要跳出来

 

 

就这样吧

 

 

我一直在人群中间，买低廉的东西

至少，我得想法子

不去挥霍，不碰人类

高雅的光线

 

就这样吧，我们想到一块了

生活，炒青椒，流泪

 

 

(选自离离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