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诗篇（组诗）

 

杨森君

 

一个人看雪

 

太阳凝固了——

仿佛西天一侧挂着的一只红色的石灯笼

 

五点钟的乌鸦在林子上空盘旋——

一个人在看雪

 

雪在融化

枯枝也随之淌下了墨绿色的汁液……

 

我不能说透它

它也不能提供给我任何秘密

 

雪洗过的马群

比平时安静

它们的蹄子

踩着暂时看不见的来年的青草

 

2015.3.6

 

五更山

 

树木顺应着各自的名字

白杨，山桃或者塔松，交替生长

它们彼此应该相识吧

嗅着对方的气味

个个才这样俊美

 

这里有一种莫名的寂静

微风吹送着它

在我的脸上流动着——

无数小块的阳光

从枝叶间掉下

 

还有一层落叶

它们腐朽得如此安详

还有一条溪流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不需要

我们知道

 

扛枪的猎人，脸色黝黑

如果再老一些，像我的父亲

如果再年轻一些，像我的弟弟

他坐在岩石上

鸟雀在他的身边穿梭

 

至于金色皮毛的老虎，有人见过

而我只是听说

金色皮毛的老虎

有时会撞开密林，呼啸而去

但我从没有见过它

 

         2015.2.27

 

董府

 

深宅里有锈死的铜锁

借着月光，我还能从门缝里看进去

台灯是石做的，风是沙做的

当一切都消停之后，我深知

一把铜剑的来历不是子虚乌有

它收敛了杀气，变得

异常冷漠

 

字迹模糊的碑刻

指向另外的方向，那里已经消失

像月亮曾经爬出沙漠，又在

另一个地方开始来生

高处不胜寒，低处也一样

左面是墙，右面是墙

中间是空空荡荡的走廊

 

有什么样的寂静

可以这样藏有玄机

这里有叫不醒的砖石，它们

分散地在一起，面孔不一

也能看到一束束反光，它们

同样像虚空一样

或者被屋檐遮挡，或者自行消亡

 

2015.2.27

 

 

崆峒山林

 

它已不能用“片”来形容，而是一堆又一堆

一堆树干、一堆树冠、一堆枝叶、一堆阴影

在清晨潮湿的山林

极少看到的阳光

 

众多的鸟儿在头顶鸣叫，我只盯住了

红色羽毛的那一只

它们在歌唱，它们歌唱什么呢

也许，它们是在交谈

 

一块承受着巨大重力的岩石从中间裂开了

它细长的缝内淌出一道湍急的流水

流水冲洗过的地方

石面凹了下去

 

在万年的时光中

花朵如此鲜艳

它们无限繁殖，又结伴自毁

一季一生

 

我借助山体的坡度上去，又借助

山体的坡度下来

密林深处还是密林

石头下面还是石头

 

                   2015.2.27

 

途中遇见一只驴子

 

我从来都认为

驴子是一种温良的动物

侵犯了它

它会抬起后蹄

踢到你

这是它保护自己的

本能反应

 

有好几次

我在乡下遇见

拉着板车的驴子

驴子吃力的样子

挨鞭子的样子

让人心疼

几次我都想跑过去

像梵高那样

抱着驴子的脖子

叫它一声兄弟

 

但我还是犹豫了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

这样做

我只能在心底里

这样想：

兄弟啊，你何时

才有出头之日

不再为人类受苦

 

           2015.3.1

 

 

       泾河源

 

这些腐烂的叶子，沉淀已久

这些新发的枝条，又开始疯狂

密林深处

一束束射进树冠的阳光

看似斑驳，它们照在树干上

树叶像流着油

在闪闪发光

 

小鸟刚才还在头顶欢叫

瞬间就无影无踪，这些颜色各异的精灵

有时会故意落在眼前

显然，山林

蓄积的力量

无法计算

森林倾斜在峡谷两侧，流水湍急

吸附着白色雾霭的岩层

像一头头奔跑的牛群

 

一株香草，一种命运

一层青苔，一种命运

头顶三尺，神明是不让人看见的

它也许在一滴雨水里，也许

在一缕风里

寂静中，天空日夜俯视着草木

它们被挑选之后

有些高大，有些矮小

有些纤细，有些粗壮

 

2015.3.4

 

 

 

小南川

 

这里的光线孕育在正午

它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草丛、岩石和凌乱的溪流之间

弥漫着薄薄的香气

这么多的野花没有主人

这么多红红的野草莓红得让人心痛

天空的蓝色

高远，辽阔

那里没有风暴

 

在小南川，我没有遇见

传说中金黄的老虎，也极少

看到兽骨、羊蹄花

高大的树木，露出时间的黑锈

茂密的枝条堆积成阴影

石头是石头的结果，它们

形状各异，有的红，有的白

朽木是朽木的传说，它们

死掉一批，又会长出一批

 

一枚叶子落下来的过程

是缓慢的，有牵挂的

这样的宁静，适于忘记

一片安安心心开放着的白色花朵

清晰地占据着小南川的一块坡地

它们从不招惹蝴蝶，但是

蝴蝶离不开它们，有那么一刻

一群蝴蝶像一朵朵小小的火苗

被微风轻轻地吹着

 

                   2015.3.5

 

 

 

水

 

人喝的水。饮马的水

井底的水。石头缝里的水

铜瓢里的水。晒着太阳的水

结冰的水。化成雾气的水

苦水。甜水。贵如油的水

 

晨曦中的水。炊烟下的水

养育的水。感恩的水

缠绵的水。柔情的水

滴落有声的水。反射光线的水

刺刺作响的水。成仙的水

 

等我的水。我等了多少年的水

像眼泪一样的水。打在禾苗上的水

晃出碗口的水。掉在灰尘里的水

我想抱走的水。我抱不走的水

抽刀断不开的水

 

根的水。叶的水。花的水。果实的水

鸟的水。鱼的水。蝴蝶的水

昨天的水。今天的水

梦中的水，命里的水

叫一声妈呀的水。喊叫水。

 

2015.3.5

 

面具之役

 

我，其实不包含在我之中

人性的全部

有我厌恶的部分

蔑视自己的时候

我经常一个人

坐在一间屋子里

像一只老虎拨开皮毛

撕掉腿脚上的疤痕

 

有些事，要从老做起

有些事，要逆向而为

从中年回到少年，再从少年回到幼年

我喜欢看着一个干净的孩子

以此作为参照

告诫自己：干净的孩子是可爱的

 

当我微笑，我掩盖了哭泣

当我真诚时，我掩盖了谎言

我必须承认

在我身体里

住着天使，也住着魔鬼

就像我的书桌上

放着鲜花，也放着灰尘

 

                2015.3.6

 

 

卡萨布兰卡：一家关闭的歌厅

 

我都守口如瓶了这么多年

当我再次来到这里

已看不到过去的一点点痕迹

 

当地多数人已不认得我

他们中的有些人

似乎比我老得还快

 

我也不愿意听到别人提起

一个诗人曾经为了生活

被迫来到这里

 

那栋房子还在，只是

闪烁着霓虹灯的门头

变成了一家汽车美容店的招牌

 

十七年前，我在这个

叫古窑子的地方

人不人，鬼不鬼

 

理由如下：

我利用一些人的堕落

挣过另一些人堕落的钱

 

          20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