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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12 08:4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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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诗篇（20首）
杨森君
这是一个持续回归的时辰，春天
还缺乏色彩
窗外再次升起的枝桠，依然简朴无序
春天就要来了，但是
我的眼睛里还没有
它的位置，尽管微风推动着水面
燕雀开始
低低地飞翔
我也相信
地底下沉睡着温暖的虫子
它们距离空气中渐渐融入的芬芳
可能仅仅一寸之遥
还有城外的沙漠
冷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沙漠
依然高高隆起，它们
要燃烧的欲望
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强烈
哦，我终于留意到了这样的情景——
光线如一支支利箭
射进挺拔俊美的白杨树林里
这些分布匀称的
深棕色的光斑，没有
归属，也不会凭空
从我的眼前很快消失
因为，我不是
它的拥有者，犹如春天
来或不来，不接受
我的任何虚构
我开始相信——
辽阔，其实就是寂静的面容
你看，草木都顺着风，像神在轻抚
没有一束被遗漏
它们朝着
一个方向倾斜
还有近处布满划痕的山峦
有没有前世，我不知道
但是它们，排列得如此整齐
也许，它们成型之后
就给落日
腾空了一个位子
要有多大的天空
才能容得下
这里的傍晚；要用多长的时间
才能晒干这一汪湖泊
白芨滩，我从小就知道
它长芨芨草，落野鸟
一个名字
可以赋予一种事物
这些颜色各异的鸟雀，飞絮
它们一遍遍地
从低空掠过
它们为物不易，我为人不易
你说，来
如果我答应
在沙漠上为你建一座城堡
你会来住吗
你说
来
一座像古楼兰一样的城
四周被漫漫黄沙环抱
有时烈日当空
有时月黑风高
你还来住吗
你说
来
从此
我们就与世隔绝
白天，劈木为柴；晚上，围炉烤肉
过两个人的日子，生两个人的孩子
一直住到老
你会来住吗
你说
来
2015.1.28
我用中年的眼光看一场大雪
没有什么可惊奇，也没有什么可低落
雪挂千里，我也只能看到
这座城市的一角，白茫茫的雪
覆盖着距我住所不远的几处红色屋顶
雪，从清晨一直落到傍晚
一直是静悄悄的，它越落越厚
我不过多了一种记忆
这座城市不过多了一种景象
的确，我曾经的确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只要今生黑过一次
就不配说自己有过雪白的一生
雪是白的，这白很短暂
我喜欢落雪的冬日
喜欢积雪的枝条，也喜欢
雪中归人，从马上跳下来
抖掉一身雪粒
不过，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将雪给予道德上的评估
什么纯洁，什么无暇，云云
我已到了中年，看雪就是雪，一场雪而已
唯有下午，才会看到
一道道光线斜射在林子里
唯有下午，高大的树冠
才会抛出大片的阴影
融入芬芳的阴影，枕草而眠
有的花朵变黑，在枝条垂挂
它们已经失掉水分
正在形成鸟雀的记忆
有时，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截枯木
它们朽得如此昂扬
仿佛刚刚才从地面上冒出来
浑身的裂缝里还在吐纳凉气
它们被什么挽留于此更改了命运
不重要，至于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是否有抚摸枯木的习惯
是否有对死亡的怜悯之心，也不重要
库卡﹒陌生地
看上去无比宁静的草地
正接受正午的日光，几乎没有尘土
就连遍地稀疏的黄花，都清晰可见
所见之物，应该各有意志
马鬃下垂
青草翻晒自己
窜来窜去的黄鼠，隐藏之前
都会立一下身子
显然，长眼睛的小黄鼠
看见过我，它为整个库卡警惕地看着我
我从缓坡上走了下来
一个人的出现是不是很唐突
大地也应该有我的一份
连半埋着的一块白色的石头
都有了苔藓
它纹丝不动
那么，附近细小的声音
又是什么
开始就向上生长的灯莎草、打碗碗花
至此，展现出的是
神照料过的模样
我都心疼了，虽具体却接近虚空
这就是孤单的库卡，这也是
不孤单的库卡
风将吹来，风必停歇
一轮落日
远远不够
青铜剑
出土之地就在脚下
可能古代响马之途
距此也不会太远
可能将军府下
还埋着军饷
可能某处还埋有盔甲、盾牌
一堆马骨
一条断臂
一封家书
一剑出土
惊起的尘埃
应该有血腥味
应该有杀气
大约冷飕飕的风
与此剑有关
环顾四周
方圆数公里的地方
草木摇曳
惊鸟四散
森林中的某夜
我能听到的声音
混合着树叶的摩擦与风声
它是最古老的音乐
延续至今
它还将延续到我的子孙后代
我无法确知
这座森林诞生于何时
有多少树木被砍伐、运走
又有多少树木还在继续生长
它们在星空下矗立
有些空隙仅能透风
有些空隙疏可走马
多么宁静的夏夜
月光如垂纱落地
小木屋的灯亮着
我与友人坐在一块空地上交谈
每当我们沉默的时候
高大的树冠之上
就会传来整座森林晃动时
叶片拥挤的声响……
2015.1.31
水石沟林区
一堆灰皮的树枝
堆放在林木敞开的地方
还有几只红嘴雀，还有一种叫沙打旺的矮矮的草
它们临时出现在
同一时刻，像沙盘上的居民
孩子在追逐一只黄色的蝴蝶
看不出蝴蝶慌张
我没有阻止孩子
似乎，孩子与蝴蝶
彼此掂量过各自的速度
下午的光是柔和的
在粗大的树干下面
是发黄的落叶，是造物
取走了喧哗的沉静
是一个人面对色彩终结时简单的荒凉
我俯身捡起一根枯枝
它已经转世为木
仔细看时
一些方向一致的纹路
仿佛还在携幼兽迁徙……
白雪覆盖的罗山
这是祖先凝视过的一座山
也是布道者、土匪、牧羊人、采石匠
捡发菜的农妇、跳崖殉情者、逐出庙门的和尚
凝视过的——一座山
先人说，找草药去罗山
活不下去了，去罗山；先人还说
面壁思过，去罗山，不知天高地厚
去罗山
罗山就在罗山
从哪面看，都是一座山
落雨，罗山在雨中；落雪
罗山在雪中
它大面积的峻岭与植被
常被雾气环绕，也被烈日照射
生生灭灭的花草，与隆起的山体相比
无足轻重
它的暮色不朽，它的石头不烂
谁住在山上，谁就是守山人，谁就可以
占山为王，赶走乌鸦
谁就可以独自坐在奇峰上观看落日
谁就可以不顾落雪
从石屋里走出来，清一清嗓子，对着
空旷的山谷呼喊，谁就可以听见
自己的声音
如何击穿千丈落雪
大泉
对于一个住在远方的人来说，与我
距离最近的果园
是他的远方
他的远方有一座果园
我不说，他永远不知道
古铜色的落日下面
果园里的苹果
快要红了
这红，连我都迷惑
会不会是神派来的使者
趁我不留意
给一颗颗苹果抹上去的
我从没有看见过
一只苹果是如何变红的
树底下坐着脸色红润的妇女
我知道那是太阳晒红的
整个夏天
她们就在果园里侍弄果树
从果园里走出来
她们浑身散发着香气
多好的秋天呀
雨水洗过的叶子越来越干净
摇晃在风中的苹果树
枝条纷纷下沉
我感觉每一只苹果
都做好了往下跳的准备
边墙
边墙两侧有黄沙，有丘陵
一侧在内蒙，一侧在宁夏
爬上边墙
我们就能看见
大野茫茫、绿草苍苍
自古边墙挡快马，不挡风沙
你看，边墙已经破败
风吹空的地方，有砖石碎瓷
也有白骨
一个人在
旷野里呆久了
会不会变得孤独
一只鹰
在天空中呆久了
会不会变得更凶残
那么，一块石头呢
石头是怎么来到了这里的
它可能也是一件兵器
临时派上过用场
它可能曾经沾满了鲜血
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有时，眼前突然会出现一个牧羊人
他若是古代守兵
会问清我们的来历，也可能会
押走我们去充军
从此，我们学骑马
学射箭，生死不明
但是，现在不会
日落之前
我们可以放心地沿着边墙向东
从清水营步行到兴武营
六十里地
无人过问
要是时光可以借用
要是时光可以借用
借我秦朝一天
我要把孟姜女哭倒的长城扶起来
我要跟着肃宗从灵州出发
重新占领长安
帮他收拾残局
清除心腹大患
我要骑快马
把李白的死讯
告知天下
我还要找到杜甫
趁他带着孩子下山采野果
把他的茅草屋换掉
让他少喝酒，多写诗
住朱门
要是时光可以借用
借我汉代一天
我可以是刘邦的人
但我要刀下救项羽
送他回江东
不再追究他火烧阿房宫的事
从此解甲
谁的箭头都有毒
我要活着回来
北上千里
打听苏武的下落
陪他放羊
陪他饮草而歌
直到——
长须绕膝，白发落肩
听落雪的声音
窗外的枝条，在听落雪的声音
看上去，它们很安静
有时，也会抖动一下
抖动一下，枝条上的落雪
会再次落下
地上的小草，在听落雪的声音
小草看上去枯黄、萎缩
但是，我相信它们也在听
每一株小草
都长着一对小于它们的耳朵
湖水在听落雪的声音
湖水在冰层下面听
鱼也在听、冬眠的芦苇
也在听，听得苇管统统张开
雪的声音干净、细小
夜幕下的街灯，在听
落雪的声音驾着一朵朵雪花
扑向灯光，它们不会
留下划痕，在清晨敲响的钟声中
塔尖上的积雪堆积成锥形
在通往高沙窝的路上
这里有遗失的寂静
我们的手掌太小
沙粒下沉得太快
有多少红光，就有
多大的空地
就有多少
伸向洼地的山梁
对于奔走于灌木丛里的幼兽
月亮是明灯，也是
套牢它们的铁环
还有岁月
延续着枯枝的命运
不是祖先的遗骨，不会有人祭拜
消失的草香
混合着雨水的腥味
它们还没有归宿
还在荒凉中流浪
此刻，飘移的云块
浩浩荡荡
落入地平线的
另一端
天空，空了
一只黑鸟盯着我
我看不见它的眼睛，它盯着我
其实，我们都是
渺小的众生
我没必要惊吓它
它也没必要
防范我，或者摆出一副猎杀之姿
2015.2.7
已经被过去的我享用；是回忆的下午
旧木书桌、瓷质茶具、玛瑙托盘
都不能放在其次
羊皮卷做成的书籍，我有一册
它在我熟悉的人之间传阅过
现在，它放在黑暗中，灯光照着它
我会再次翻开，夹上
一只铅笔，或一片树叶
远方有条河，它在树冠之上
被风吹拂
倒入杯子里的茶水
来自于它，它不繁殖茶叶
茶叶自己展开——
坐在书房里，我可以与世隔绝
一整天；我可以不知道
烈日如何炙烤着郊外的果园
也不用关心，月亮上的荒草
何时才能垂到我的窗前
有时，我会应声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客厅内放着妻子的三角钢琴
它出奇地安静，它的旁边
立着一个红木花架，我在入睡前
花架上的绿萝似乎刚刚醒来
泾河源之夏
过往的蝴蝶，从此留了下来——
它们要在这里过一世
一世，对一只蝴蝶来说
多久呢
我把如此庞大的山林
看成是蝴蝶的天堂
人所企及
不过是一个边缘
各色的蝴蝶
似乎不分彼此
它们寂寂无声地飞着
有时结伴，有时追逐
我从不知道
蝴蝶会不会冬眠
现在是夏天
整个小南川雾气缭绕、草木飞花
一道沟壑
从两座山体之间穿过
悬崖边累累的岩石
面向陡峭的正午
这可能是一条歧途
蝴蝶可以飞过去，而我
不可以
花马池
对看不见它的盆形湖泊的眼睛
来说，它是虚无的
对听不见它遍地青草
在风中窸窣作响的耳朵
来说，它是虚无的
相信在黄昏的时候
在沙蒿后面，有亡灵出没，
但是，对我来说
亡灵是虚无的，我什么也没看到
甚至，山梁上有一匹白马扬颈嘶鸣
对我来说，它是虚无的
我从没有听见马的叫声
一只黑鹰俯冲而下
它看见了什么
只在短短的几分钟，它又飞了起来
它的嘴里叼着黄鼠，还是白兔
总之，它叼着一个活物
向天空中飞去，那么
对我来说，看见的也是虚无的
2015.2.8
标间
夜深了
我住在一幢星级酒店
16楼的一个标间
这个标间
三百二十元一晚
今晚
它属于我
我不是兴奋得睡不着
躺在床上
我在想
现在，我是
这间房子的主人了
与这座城市里的
常住居民一样
在自己的住处里
就有自己的隐私
不是谁想进就进
来到门口
他首先
要轻轻地敲一敲门
经我允许
他才可以进来
结果
警察例外
2015.2.9
西域的忧伤
我肯定有一种死亡的美
衬托着一切生者
我肯定渐渐枯萎的青草
正急于重生
当大地被白雪覆盖
我肯定飞翔的乌鸦
怀有求生的判断
它们在傍晚的天空中
落下去，又飞起来
高高的山顶上
星星是长眼睛的石头
快速下滑的，扑向开阔的空地
它们是流星
失去了依傍
在甘肃平川，一片埋葬着兽骨的平原
遍地碎石
它们近在咫尺、彼此怀念
一天内，我差点两次落泪
渴死的骆驼比马大
包括它的骨架
旱死的老树
还想活
包括它的枝桠
一群饥饿的蚂蚁
窜上蹿下
它们咬开了老树的皮
钻进去一只，少掉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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