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诗篇（组诗）

 

杨森君

 

 

牛布郎山

 

这就是一座山的暮色——

它几乎要把所有的植物逐出傍晚

从一处空地逐向另一处空地

这个时辰，可以是多年以前，也可以是

多年以后，但不是现在

 

我也知道，这荒凉过于缓慢

与仓促的飞鸟，与日落前归圈的羊群

同处于一个空旷地域的还有

一面斜坡上堆积的石头

听，一些细小的沙沙声

仿佛 由来已久

 

在月光中

山体渐渐露出了它平时很少露出的轮廓

它形销骨立

仿佛低附耳语的长者

在对我说：只有过往的人世，没有过往的青山

 

   2014.12.4

 

 

 

嘉峪关

         

苍凉，步步是苍凉

苍凉有着空空的骨骼，隐藏在阳光与风雪中

这一次，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用手，我就能握住一把

用鼻子，我还能嗅到

一丝血腥

 

在高大的墙体之间，在一把木柄弯刀与

一块碑石之间

多年后与多年前

不一样

骑马归来的人最早是一滴水

后来饮血，后来射箭

 

可是，这座城已无壮士守护，在尘世间

它沿用的时光

不增不减

我们叫它嘉峪关

它是一座空城

 

肯定还有我们看不到的

比如

某块寂静的砖石下面

还站着一个人

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高高地举着一盏早已耗尽了羊油的铜灯

姿势与数百年前的

某个深夜一致

 

2013．12．3

 

 

夜宿刘寨柯

 

我知道，这无比宽阔的地域

夜幕垂下来有多黑

 

起初，还有灯光、狗吠、过往车辆的声音

接下来，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从夜空中

掉下来的

是一束束星星的光芒

 

2014.1.2

 

 

对面是一把空椅子

 

——在“海时间”咖啡屋

 

这座有着诸多光影折角的房子

不是用来留住时光的

一些空空的椅子，也不是用来等待的

但是，其中的一把

在我的对面空着

 

这座并不古老的房子

沿着石阶下去，是一片草坪

青绿色的树木正在生长

被树荫遮住了一半的下午

有人用掉的多，有人用掉的少

 

万物仿佛都有预示

暮色总会临近

咖啡总会慢慢变凉，一个人

总会等到另一个人

但是，我对面的椅子是空的

 

我与对面的这把空椅子

始终是默契的，不过，也许另一个我

正坐在上面，一直与我对坐到深夜

这或许是我需要的，也是我喜欢的

——与空对坐

 

                2014.12.5

 

火石寨

 

一堆又一堆

停止了喧哗的石头

可能还有记忆

它们趋于一致的红

不像是形成于亿万年前

 

突然间，我对石头有了一种

敬仰之心——

不论岁月，单凭它们独对寂寞的耐力

以及它们苍老的皮质

 

我敲打其中的一块

它的声音有些沉闷

这让我觉得，这块看似单独的石头

其实与周围的群山

是一体的

 

也许

换一个地方

再敲打它

它发出的响声

一定会令我惊讶，抑或会留下眼泪

 

              2014.12.4

 

 

再过一百年

 

再过一百年，甚至更晚

这座祖先留下的城堡必定还在

还会像现在这样

威严壮观——

 

只是，墙头上的砖瓦

可能会越来越少

石碑上的裂纹可能会

越裂越长

 

到那时，我肯定就

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是多么绝望的事

再过一百年，我都

一百五十岁了

 

不过，幸运的话

一百年后，在城堡下面

如果你们遇见

一位一百五十岁的老人

请原谅他老泪纵横

 

 

              2014.12.3改定

 

铜酒壶

 

时光把一把铜壶养得这样温润——

它的高度只有三十公分左右

壶腹处还有几处碰痕

 

它怎么会到我这里，而不是另一个人

收藏它，看着它通体发出的含铜的微光

我时常以沉默回应它的安静

 

我不能武断地认为，这把铜壶

仅仅就是一件摆设，也许半小时前

一个借酒消愁的古人来过我的书房

 

他什么都没有喝到

他用手反复摸了摸这把铜壶

才拂袖而去，只在铜壶上留下了几个指印

 

                         2014.12.9

 

安葬

 

——给XH

 

这些分布于山间的草木

在冬日阳光的正午悄无声息——

按照古老的传统，我们正把亲人安葬

 

我有说不出的悲伤，在众人之中

在大火吞噬亲人遗物的瞬间，在烧给亲人的

纸钱变成黑灰的山坡上

 

一个人就这样去了，他终止了病痛

却也终止了还没有享够的福份

终止了他作为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叫着亲人的名字，我们无可奈何

知道从此，合目的亲人再也看不到

星星和月亮，他要一直在黑暗中

 

他会梦见我们吗，他会不会化作

一缕风，或是一只鸟来到家门口

偷偷地从窗子里看上我们一眼又悄悄飞走

 

 

              2014.12.9

 

 

 

清水营之五

 

几座土墟。

在土墟与土墟之间，是阴影的空地；

我们一行五人，走下一道斜坡。

现在各自分开走着。五个人中，只有孩子，

在空地上大呼小叫，他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

偶尔，他会拣起一块兽骨，跑过来，

要我猜，是狼的，还是羊的，

实际有时，我看都没看仔细就说，是狼的。

孩子又跑开了，他攀到最高的那座土墟上，

要我给他拍照。

 

我已来过这里多次。荒凉征服了我。

这是属于意志里的一份赐物，不可以旁观，不可以

转交到谁手上。我只能指给你们看，一些

我一直想带走，却依然还留在土墟下的灰瓦，残陶。

或许沙下还有更多的旧物，就让它们隐没于此吧。

一切都在时光的制裁中，就像遗忘；就像

沿着土城墙逐日堆高的黄沙；就像在我们之前，

有人来过，我们已无缘谋面。

现在，我宁愿把现在称之为

某个时辰的重现。

 

几座土墟被寂静笼罩着。寂静让我们，

只愿意默默地行走，并且习惯于把头低下来，只在个别土墟前，

才抬起头，从上到下看一遍；有时

走到一起的两个人，还会互相交换一下，

对土墟的感受，或者估量一下土墟的年代、用途。

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以说服我。

我们至多接触到了土墟秘密的外形，至多是这样。

临近黄昏的时候，每一座迎向落日的土墟一侧，

都被镀上了熔金般的金黄。可我知道，

那只是一层虚黄，很快它就会被幽暗替代。

 

2014.12.8改定

 

父亲与母亲

 

每次回到乡下

我都怀疑这个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幸福

我看不到土地的苦难，我只看到人的

 

比如，我的沉默寡言的父亲

我的含辛茹苦的母亲

他们衰老的皮肉包裹着快要用完力气的骨头

 

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还是婚姻的结晶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父母是我的亲人

却看不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

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对患难的弟兄

各自手中夹着一支劣质香烟，抽一口，吐一口

 

                        2014.12.8

 

村子

 

可是这里有痕迹……

 

一棵小草的声音还那么细碎，一粒黄沙的容貌还那么干净。

我的童年曾在此度过。

我追打过的麻雀，追打过我的老人，

现在，都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多少面孔变成了记忆，

有多少旧物被时光摧毁，化为更深的寂静。

 

               2014.12.7      

 

  清水营之四

 

这里无比宽松，仅限于视野。

在我反复来过的城堡外，环绕着辽阔的荒凉地貌。

我不问是什么主宰着寂静。

素有清水之称的河沟，我只能看到它干涸的局部。

一座沙丘，压在宁夏与内蒙的地界上，

如果风向南吹，沙就向宁夏挪一点点，

如果风向北吹，沙就向内蒙挪一点点。

无风的时候，就像现在，沙丘是安静的。

 

得忍耐孤独，我指的是那个脸堂黝黑的牧羊人；

得忍耐寂寞，我说的是那些灰苕花，

它们寂寂无声，彼此缠绕；

忍不住，我终于喊了一声。没有回音。

几只受惊的灰雀雀，从沙蒿里弹出来，

低低地飞往城墙一侧。

此时有陌生人经过，他的肩上扛着

一根木槽。

 

荒滩上的芨芨草终于白了，它们不是

我发现的。它们在一个月以前就应该白了。

至于眼前日渐风化的丘陵，

以及濒临绝迹的香茅草，我只能说，

不过是，它们的命份如此。

我无能挽救。就像我仰望土墟，

但不能还原其原貌；就像我怜惜蝴蝶，

却不能替代它们哪怕只是临时受罪。

 

2014.12.8改定

 

 

 

 

作者简介：

杨森君，男，偶用笔名杨迈（发表小说、评论等），宁夏灵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1985年毕业于宁夏大学政治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梦是唯一的行李》《上色的草图》《午后的镜子》《名不虚传》；哲理随笔集《冥想者的塔梯》（与人合著）、《草芥之芒》《零件》；中英文诗集《砂之塔》等。1999年、2003年分别获得宁夏第五次、第六次文学艺术作品评奖诗歌一等奖；2005年，获第13届“柔刚诗歌奖”入围奖；2006年，获甘肃省《飞天》杂志社1985——1995诗歌一等奖。2011年5月，诗歌《父亲老了》被IB（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国际文凭组织中文最终考试试卷卷一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