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回乡记

 

 

双向列车

 

孩子在读一本《水浒》。

我翻着特朗斯特罗默的诗集，

在一首名叫《车站》的诗里停了下来

列车继续向西奔驰，一会儿山东

一会儿山西

 

单调的哐当声里

我的孩子逐渐进入了书本中的江湖

而我，顺着被翻译后的诗行

摸到了另一条轨道

那里，有一列火车正在其间奔跑，沿着汉字

和瑞典文之间的缝隙。

 

这是我带着孩子又一次还乡

感谢火车

或者命运

现在，我们还在奔向共同的源头。

如果一切顺利，明日凌晨即可抵达

但这样的机会已经不会太多。

 

我将在一次次还乡的途中逐渐老去

成为孩子回不去的故乡

而我的孩子，将进入真正的江湖

成为我试图经历 

但却无法抵达的远方。

 

“一阵轰鸣的雷霆，

一阵大教堂的钟声，一阵周游世界的船声

托起了整列火车和地上潮湿的石头。”

这是命运

必然的结果。诗集里，神色凝峻的大师

宣告了它的无可置疑。

 

已是深夜。我的孩子还沉浸在她的江湖里面

我合上了疲倦的书页

也许，我们还会有另一次的相逢

当我的孩子从她暮年的旅途惊醒而我能在一本书里

给她留下秘密的入口？

 

2014/8/16草于K1333次列车

 

 

铁皮水桶

 

草尖、树梢和麦芒上腾起焦黄的烟尘。

午间的村庄

被一眼干涸的深井卡住喉咙……

 

上游的水库终于开闸

清亮的水流顺着丈把阔的干渠汹涌而至

全村劳力倾巢出动，孩子们也像支流一样

纷纷涌向了渠边

 

兴奋与慌乱中

隔壁李菜花的铁皮水桶掉进了水中

接着

是她伸向急流的手臂，瘦小的身躯……

 

闻讯赶来的大人最终在一个涵洞口

截住了水桶，而李菜花

却去了更遥远的下游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在我的记忆里

时常翻滚着一只铁皮水桶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某种被我们所渴望的东西

淹没了渴望

那伸向命运的水桶，也被命运汲取

 

2014/8/6

 

 

母亲的鱼缸

 

午夜，母亲的呼吸中忽然传出了流水声

听了很久

我才意识到，是客厅

鱼缸里的水

借助一块搁置其中的海棉，完成着自身的循环净化

 

一座微型的江湖。有水草，有石头磊叠的假山

几条金鱼，充当了其中的好汉

我记起了白天

漂浮在水中的鳞片和鱼甲

——这座最小的江湖里，也有争斗

 

我刚从谋生的南方归来，带着腹内的

另一座江湖

那里有它的水泊、梁山

有血雨、腥风

和浊浪

 

而我的身外，是一片更大的江湖

这些年，我总是在其中风雨飘摇

有时是一艘失去舵的船，有时是一只遍体鳞伤的鱼

有时，也受困于自身

内部的动荡

 

今夜，躺在老家的床上，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我体内的江湖，逐渐平息了风浪

而那些夹杂着母亲呼吸的水流里

仿佛也有一块柔软的海棉，纱布一样

轻轻把我包裹

 

2014/9/1

 

 

油灯

 

油灯啊

离开你，只要一步

走近你却需要一生

 

那些对着油灯缝补的人

衣缝里沾满的灯光

让一个人的眼角暖了许多年

 

那些被你远远照见的人

卸下了体内的盔甲和

体外的黑夜

 

那些在油灯下写下的诗

多年之后

深夜里依旧闪闪发光

 

那个被过多的光亮压迫的人

他说：有时候，光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远处的火光

 

关掉手机。拔掉电视机接线。

仅带几本喜欢过的书

我和孩子回到乡下过年。

 

简单的年夜饭之后， 我给孩子读一本童话。

火舌舔舐着古老的炉膛，温暖的光焰

在孩子眼中闪现。正如一首诗的到来

 

感觉是另一个我，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火光。

感觉是我的孩子在多年之后，记起了火光

正如我记起当年的一样。

 

被太阳晒过一年的柴，在炉膛里哔剥作响

偶尔的青烟，呛出了我的咳嗽

那是一些逝去的，被雨水浸泡过的日子

 

透过火光，我仿佛看见了年迈的母亲

正在炉膛边为我缝补

同样的火舌舔舐着清贫的锅底

 

是的，我在火光中同时走向了两个方向：童年

以及暮年。而我的孩子在一篇童话里飞翔

这是生活不能给她的

 

今天是一个终点。远处的人肯定会看见火光。

今天也将是一个起点。我的孩子将透过火光

看见远方

  

 

中年病灶

 
父亲精通针灸
一枚银针，能沿着皮肉的缝隙
准确地找到身体的漩涡和漏洞
提、按、揉、捻
牵动的是奇经八脉
抵达的，却是五脏六腑
 
这些年，我码字为生
却不懂人的结构
常常把成堆的汉字
堆在无用之处
 
父亲，为了看清人
我触摸过多少黑暗的镜面
多少体制的玻璃渣？
那些尖利的光，只是让我看到了
更多的漏洞
 
这些年，有那么多
我曾仰望过的山峦
雕像般坍塌了
因为经年的病痛
我体内的痼疾已经渐入膏肓
 
我用一场虚拟的死否认过去
也曾爱上接近毁灭时的快感
但最终
我爱上了熬炼汉字，这黑色的药丸
 
父亲，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我就是以笔为针的中医
懂得子午流转，一枚银针
能够准确地扎进这个时代
堵塞的穴道里
 
一针见血
一针就让能它在良知的苏醒中发出惊声尖叫

 

 

古雁岭

 

最后一只孤雁不知在什么时候飞离。

长久以来，古雁岭始终被寂静统治

现在，一条公路把它劈开了一道缺口：喧哗忽然涌入

 

我喜欢在薄暮时分，登上矗立在岭头的高塔

俯瞰一座城池的灯火和它背面的荒凉

是的，在失去更高的支点之后，我们

只能借助人造的高度，完成对自身的打量

 

就像向上，是雁鸣擦过后，天的蓝

和空

向下，是一座汉墓之上崛起的年轻城池

而它延伸的远方，依旧是褐色的山峦和隐藏其中的

时光静默的马匹

 

是什么带来了流逝？又是什么，构成了永恒？

而此刻，我凝神注视的

只是它一侧的万家灯火，只是其中不停闪烁的

幽微的一盏

 

是的，现在，一座塔

一条切开山岭的公路和一束人间灯火

构成了一个模糊而精确的三维坐标

让一个返乡的游子借以完成了对一座城市前世今生的眺望

 

而我自己

只是坐标上一粒滑动的黑点，一芥微尘，一只不知所终的孤雁

 

2014/9/1

 

 

河流

 

她跪在那里。

孱弱。瘦小。

 

雨在下。

雨水把坚硬的土砸开了一个一个泥涡。逐渐

在她膝盖下汇成了一股小水流

 

但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是更多的

跪着的人

更多的水流在汇聚

 

我知道她有严重的风湿病。她的膝盖内

有两潭泥淖

常常把她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我无法把她拉起来。

今天的主角不是她

今天是外婆的祭日。她只是

她众多子嗣中的一个。一条河流的支流

 

雨还在下。膝盖下的水还在汇集

空气中，悲伤在继续弥漫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裹挟在巨大洪流中的

白发苍苍的母亲

 

我只能远远地跪着，像一支

更加细小的支流汇入了无边的苍茫

 

2014-09-10

 

 

起初与最终

 

起初是你涨满绿色血液的手指

擦去了我脸上的积雪

 

最终是一根枯枝，拨开我墓碑上的落叶

让凝固的大理石，露出新鲜的凿痕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线，

唤醒地下沉睡的蛹

让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涟漪和雷霆

 

最终是陈旧的雨水，

洗净了人间恩仇

一阵晚风，带来永世的安宁和沉沉的暮霭

 

起初……最终。中间

是广袤、狭窄。是纵有万千语。是茫茫忘川……

 

当最后一粒

人间灯火被带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静默的山峦微微抬起了头颅

 

2014-10-14

 

 

途经

 

年幼时我曾坐在故乡最高的山岗上眺望

我想看清楚远方有些什么，那些远处的人们是否有着

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

我曾长久地凝视那些沉默着连绵不绝的丘峦

终于我看见了隐伏在其中的

躁动的马匹

然后我骑上了其中的一匹打马离乡

这些年我途径过众多的地方，我途径过无数异乡的

风尘、曙光的明媚和暮色的辛凉

途径无数人们的奔波、辛劳、悲喜，

途径过高山、丘陵、草场、平原

我跟随一条河流的命运，途径它的跌宕、转折、呜咽，一路

来到东海岸边，然后我停下来，在伸向

海面的岬角上继续眺望

我看见了竖在空中的渔网，鼓荡着欲望的疲惫的风帆

时而褐黄时而暗蓝的海水以及远处它微微隆起的

鲸鱼脊背一样的海岸线

像一道斜坡滑下了一个水手的疲惫和一个渔嫂

空荡荡的眼神

这些年我途经了滩涂上一艘船的搁浅、腐烂，码头边

一根碗口粗的铁链子被一粒盐慢慢锈蚀

途径了一朵浪花从深海来到海岸边

艰难的跋涉，它越过礁石

和沙滩时并没有停下来

而是沿着一朵

渔火和星辰之间的轨迹继续它的起伏

在凝视它们之间那些虚无的波浪时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上

没有可以停止的旅程

我们都在不停地跋涉，都在匆匆途经别人

和自己的生活

途经别人的明媚、黯淡，

途径亲人的散失

途经心爱着的人的绽放、盛开和凋零

途经自己的房子、灯火、喜悦、悲伤、困厄

途经一条道路的延伸、一条船的颠簸一条河流的跌宕

一朵浪花和一道流星之间

虚无的波浪

可是，微薄的不知归处的

命运，在最后的时刻，请允许我这样祈求

请允许我沿着那条把我带往异乡的河流逆流而上再一次

途经我的故乡，请允许我把那一匹带我离开的马匹还给

静默的山峦

把一生的辛凉还给薄暮下的清水河，然后

变成它河床下的一粒沉沙，让永逝的流水途经我川流不息的梦境

 

201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