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湿地

 

1

一条河，穿青藏，过重山

走河套

徜徉于漫漫黄土

时而湍急逶迤，时而飞流，时而在牧羊少女的眼睛里

闪烁，跳荡

又下壶口，破龙门

始宽阔，始从容，始缓滞

至于此——

中游之终和下游之始

这莽莽，这茫茫，这一地沙泥，这白头的芦苇荻花

啊秋天

这十万葵花随风荡漾

 

2

汽车沿着长堤疾行。车厢里的昏睡

车轮的扬尘

秋风吹动沿途的垂柳和白杨

灰蒙蒙的雾霾，为一座大城穿上了铁灰甲胄

 

我爱你，地图上的巩义，荥阳，惠济，金水，中牟

我爱你，望不见的伊洛河，汜水河，贾鲁河，沁河，新蟒河

我爱你，龙门的龙，桃花峪的桃花，花园口的花园

我爱你，昨夜的几颗雨滴

和星星一起，落在我赤裸的脊背上

 

黄河的黄，湿地的湿，从一场古老的婚礼开始

在我的睫毛上突然消失

 

……我爱你，眼底的一粒沙

当我抬头，你以风干的凌厉硌疼我，杀戮我——

 

3

在花园口，极目的湿地深处

茫茫的荻花，熬白了头颅。它们向我招手——

或者，向我头颅上的白发招手，向我身体里淤积的泥沙招手

但铁索桥上的汽车不回头

河汊里挥臂的挖掘机不回头，吃水线以下的两条拖沙船不回头

 

回头的白鹳、黑鹳、白头鹤，以及赤麻鸭和苍鹭

我分不清你们

你们一边飞，一边频频回头，此起彼伏鸣叫——

在这明晃晃的天空下

 

4

在梦里，我也有另一条黄河

另一片湿地

它流淌的爱情和恩典，把我的村庄呵护在襁褓里

 

当我醒来，当我从一粒麦子深处醒来

它水的光芒照耀我

它浩淼而沉静的拍打，在我的血脉里潮涨潮落……

 

5

汽车向东。

我亦步亦趋。

 

我以为你会所我而去。我以为茫茫的荻花会随我而去

我以为望不尽的香蒲会随我而去——

 

去更南和更北。

去遥远的大海。

 

但你要把我祖父的祭祀留下来，

但你要把我祖母的一截骨头留下来，

一条河以及一条河流过的36574.1公顷的湿地，

你要把一粒沙子的福祉

留下来。

 

6

我去过死去的黄河

它们被人类称作故道，也就是说这条叫黄河的河

曾从那儿流过

掠走所有的富庶和安宁。

 

但如今那儿村镇相连，灯红酒绿，高速公路交叉纵横

有人从垄沟里捉到红鲤

有人从喉咙里吐出河图洛书

并以此作证：这条叫黄河的河至今仍在故道下更古老的故道上

浩浩汤汤

 

不信？你且俯下身来

听一听它日夜奔腾的喘息声

 

7

在长堤上，一个人追杀另一个人

他的脚步有黄河的踉跄和老迈，他挥舞的明晃晃的刀子

闪着河水的光泽

 

在湿地上空，一只鸟追逐另一只鸟

它一边飞，一边拔光漆黑的羽毛——它多么想回到一只鸟卵之初

用再出生表达至爱

 

在河水深处，一条跳过龙门的红鲤

却没有跳过渔夫布设的罗网

当它作为一道佳肴端上来，弥漫开来的浓郁的土腥味

道出了它的来龙去脉

 

8

暮晚的时候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北回荡

黎明的时候

一只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南回荡

 

春天的时候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北回荡

秋天的时候

一只过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南回荡

 

死去之前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北回荡

死去之后

一只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声在河南回荡

 

“过河，过河。过河……”

 

……一只羊皮筏子在浪尖上颠簸

 

9

马新朝，你一千八百行的《幻河》，

你的《十五种黄河》，挟裹着滚滚泥沙奔流到海不复回

 

而我唯一的黄河从母亲的针眼儿里涓涓流过

 

而今夜

我睡熟在她的双膝上

枕着我唯一的黄河，从暮晚到曙色升起……

 

10

我梦见你在唱：“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望见了船上的白帆……|”

 

……我梦见十万葵花砍了头，你浑黄的

河水轻轻地

轻轻地，把我安放在天地之间——

2014.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