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这世上总有一间破旧而有缝隙的老屋

属于我，替我承受悲伤

清风，明月，洁白的纸张

会保留我爱过的遗迹

穿过的衣物挂在衣橱，还残留着

微黄的汗渍和芳香的体味

它们时时在提醒虚幻中的我

活着，并且真实

尽管依然无法阻止倾倒而来的虚无和茫然

尽管四周那么浮躁而喧嚣，但我拥有

身体之内那个孤独的世界

 

 

◎忏悔者

 

为阴暗的心情，向阳光忏悔

为承受过的苦痛，向幸福忏悔

缓慢的生活中，有急流，也有险滩

在平淡的日子里，我们活着

为流过的泪水，向微笑忏悔

为享用过的口腹之欲，向世界忏悔

每一具肉体，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罪孽

为此，我总是莫名地忧伤

在深夜里无法入睡

想着故乡和亲人

想着追逐的财富和欲望

向自己，深深地忏悔

 

 

 

◎夜晚

 

在孤寂的夜晚醒来，跟随窗外的月光

来到空旷的天台。昆虫

在黑暗中低声吟哦

带来远处的群山，星空和回声

 

夜风拂过墙角，发出轻轻的声响

空中有星光织就的图案

漂在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我仰头望着

宛如回到了童年的晒场

 

多么宁静啊

这是对现实更好的注解

原来

我日日端着一颗怀旧之心

只是为了看见这幽暗的寂寥之美

 

 

◎我身在何处

 

我身处在一段光怪陆离的历史里

干燥的空气中，灰尘落在舌头上

 

在工业潮流的巨大水闸下

被街道和人流组成的漩涡捕捉

 

我只有一具被欲望驱使的肉体

企图走出命运布下的迷乱棋局

 

没有一种药物能根治这个病根

能让我回到山林中那奔跑的童年

 

我孤单的身体是一座废弃的城堡

被阳光和风雨所蚀，独自驾驭内心的悲凉

 

 

 

◎老房子

 

一堵破败的墙壁，在记忆中

慢慢成为明亮的存在

将我拉回荒凉环绕的家乡的梦中

用它曾经的炊烟、碗橱、木桌和

儿时的欢声笑语

 

旧日的甜蜜被一点点唤醒

它依然留有远行那晚最后的一瞥

异乡的道路将我消磨

已经没有一个街角能够让我忆起

一个女孩甜美的童年

和一株花楸树下的等待

我只触摸到被风雨腐蚀的砖瓦

那温软的泥土，那沉默的青苔

 

 

 

◎消 失

 

慢慢地沿着马路散步

沿途的白桦树排列成行，伸向远方

消失，凝聚成一个黑点

远山静默，晚霞像是唯一的出口

 

广袤的天空下，这具肉体多么小呵

我想和这片旷野一样安静。或者

再潮湿一些，再低一些，

低过蟋蟀们压在草丛中的眼神

低过脚底下那层褐色的泥土

 

在无法再低下去的地方

躬身，成为头顶上世界的旁观者

看激情饱满的人们奔向毫无意义的远方

并且就这样一直低下去

直到脱离时光的手心

 

 

 

◎许多事物从身边经过

 

照彻窗前的月亮，还是创世之初的

那一轮。路过台阶的蟋蟀

还是多年前梦中走失的那一只

远处的流水和石头

在相互亲吻中完成一生

 

湖泊端着四平八稳的镜子

优美的水鸟凌空飞起，蝴蝶收起透明的翅膀

身后的废墟，正在形成

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

 

许多事物从身边经过，从春到秋

花开花败，叶绿叶落

而我总是偏爱那些逐渐老去的事物

或许只是为了从时间那里得到更多

 

 

 

◎乡 愁

 

漂泊这么多年，乡愁也旧了

如一件破衣裳

夜夜搁置在我荒凉的床头

 

从故乡到异乡，但这些年

我日日焦灼的

不是这一段可以走完的路程。而是

 

仿似从第一声啼哭之时开始寻找的

一片墓地

是黑暗中

飘流的思想寻找的栖息的肉身

它们宛若体内的血液失散

又遵循原路返回

将我身临的每一处都唤作故乡

 

 

 

◎光辉

 

一片叶子夹在书页中，被一双粗糙的手翻出

带着它还未褪尽的绿色和纵横的脉络

它的背后是暗藏的村庄，老槐树压着屋顶

叶片折射的光芒，映照出花伞下十二岁的少女

花瓣般的脸，被细碎的树叶切割

少女在田里拔稗苗，泥巴裹住雪白的腿

少女赤脚在田埂上飞奔 

踩着一个贫瘠的帝国，走着走着

就在记忆中走成了剪影

走着走着，时光未老，少女走成了中年

就在此处，她眯着眼睛，

看太阳在高处

为每一粒灰尘戴上银光闪闪的面具

尔后又在黄昏，突然消失不见

 

 

◎城市

 

一面面玻璃中，我看见自己

羽毛般飘浮，街道上

每一个人都在直播自己的连续剧

人人都是主角，却没有观众

这忙乱的生活，压抑的欲望

他们的脸上表情复杂，参不透生死玄机

每一天日落都是一场完整的演出

华灯忽然开满枝头，城市的夜空

是寂寞男人手中空虚的烟雾

远方稀疏的村庄

是上帝遗忘的残剩片段

黑暗中

一条条路  在追赶它的行人

 

 

 

◎河畔偶得

 

从河水里面，我认识到永恒

历史的海洋之外，我知道水

比风，比星辰更为神秘

 

有人从水中消失，带着他们饱含热力的骨骼

我们的生活源于同一个夜晚

我体内的湖泊，也渴望拥有辽阔的疆域

连接天空以及万物生长的陆地

 

远方的风，将我带向更远的远方

那河上空的白云

多么像内心浮起的圣洁和安祥

 

原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