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之诗

 

 

 

 

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

有人辗转失眠有人轻轻啜泣

凌晨三点

火车穿过针眼，缝补断裂的旅途

凌晨三点

有人起身去远方而远方甚至还没来得及铺上铁轨

 

 

夜  旅

 

天色暗下来。车厢内外的光线交换了

彼此的位置。这时，我忽然发现，贴近车窗的外面，有

另一个“我”，

它似乎坐在和我一样的车厢，但又和窗外的景物

奇妙地重迭在一起,它

是我吗？这么多年，多少个夜晚，它是否

一直陪着我，默默地在车窗外奔跑？

默默地替我，承担着旷野的寒冷

与孤寂。那些高高的树冠、巨大的山石、阴影，迎面而来，与它

相撞  穿越  后退  又相撞……它真的

是我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

我对它的疼痛一无所知？

 

 

火车

 

我写下火车就意味着写下了又一个

比喻。写下了一场冒险。

我必须驾驭它，碰撞、前行，穿过众多比喻的

重重围困。但

除此以外，我的火车，它究竟

意味着什么？它呼啸着、疼痛着奔跑，剥去时间、命运的比喻

最后，剩下什么？

对，它剩下生活本身：

隆起的铁轨是它在我们身体上勒出的两道

黑肿的伤痕

——再痛也无法脱轨

 

我为什么要写下火车

 

我为什么要写下火车？

这样问时，我身体内轨道的撞击，同样变得

迟缓、犹疑。

这么多年了，它带着我，一刻不停地

奔跑，经过无数个站台、道口，从未有

丝毫的倦怠。

偶尔，我会走下站台，作短暂的逗留，迷恋于

别处的风景，但

时候到了，它总是准时地拉响警笛

努力将我迷失的身躯

搬上正轨

 

 

火车洞穿午夜的身体

 

不知你有没有在午夜听到过火车的笛声。冰冷、锋利，
像砂轮、像刀片
一点一点朝你逼近、进入
磨损、切割着你体内有限的年华。作为
一个在外晃荡的人，多年来，
我被火车驱赶，逐渐屈从于它粗鲁，
野蛮的挟持。
我习惯于在它哐当、哐当的颠簸中
沉沉睡去。把陌生的远方
当作梦中的故乡。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学
会欣赏
异乡的风景。但
今夜，我再次失眠于老家的床上
探亲近程的日子越来越近--
午夜时分，我又听到了
一列火车细微的叫声，
它从隔壁父母剧烈的咳嗽中钻出
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表情逼近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再一次写下火车

 

再一次写下火车意味着我同时写下了

另一列

两列火车跑在不同的轨道，而我

同时坐在它的上面

两列火车，一列向前，另一列

在坚持后退

它在我从前的书信中独自行走，在雨夜

的回忆中，曳出黑暗的身躯

现在，它在我偶尔的酒醉，酒醉后的

凄凉中突然现身

两列火车偶尔相遇，两张相同的面孔

互相打量  揣测，哪一个才是

应该坚持的方向？

更多的时候，我被它们朝相反的方向拖运、撕扯

经受无人所知的疼痛

直至一列火车到达终点而另一列

返回它的起点

 

 

2009年的火车

 

一

我写下一个词：火车

眼前出现了一个站台，一条黑色的拉链

 

我写下第一行诗，拉链启动——

一列火车开过，一些缺口被缝合

 

我接着写下第二行，另一列火车开过

留下了更黑更深的裂隙

 

二

我写下的诗行像火车的双轨，一条黑色

河流的两岸

一些人在此重逢、拥抱

另一些转身，哭泣，无奈地送别

 

我试图继续，泪水夺眶而出

一行黑色的汉字，呼啸着疾驶而出

 

而我变得惊惶，不知所措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2009年1月9日

 

 

火车开往冬天

        

有时候

我会去郊外

沿着铁轨倒走。我曾这样说：呵，生活，我愿意

是一个不断后退的人

        

秋天凉了，被雁鸣反复擦洗过的天

又蓝又空

 像秋风

 取走一个人的体温，取走了他的凉。

        

 像火车，整点到来。又准时开走

呵，我害怕但也渴望被它再一次带走我终将被它带走

        

 火车过后

 铁轨，一半锃亮，一半幽黑

        

 2009-11-30清晨

 

 

痛苦把铁轨擦得锃亮

一列奔跑着的火车肯定是沉重的。唯有沉重
它才不至于脱轨，被甩到
生活之外
一列火车用沉重的金属的身躯
和生活、道路摩擦，发出尖利的呼啸
比它更沉重的，是一节一节车厢内
拥挤的沉默。是相同
或相反的命运
是其中一个试图逃离者的
两行疲惫的雨水
现在，它再次重重地
压下来，
冷酷、蛮横、一意孤行——
只有痛苦才能把铁轨擦得锃亮
把一句格言，摆放在广阔的
大地之上……

 

 

2014年的火车

 

我能分辨很多种火车的声音。

在深夜

我知道有怎样一列火车经过而不用看见它

 

就像很久以前，只要手摸到铁轨

我能判断出火车什么时候开来又会在

什么时候离开

 

就像你走后，我知道那件黑色夹克

敞开的拉链里

裸露的忧伤比两条通往远方的铁轨更深

更长

 

如今，在深夜，我依旧能感到一列火车

的奔跑——

它来自失眠的海底，在沙滩上卸下波浪的旅客之后继续

冲向了虚空

 

偶尔，我看见它继续奔跑——沿着流星的轨道

但最终

消失在了寂静的星空

 

2014-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