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多年前

我们租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

灯光昏暗，房东姓张

屋后有很大一个果园

秋天时，他给我们送些有虫眼的果子

我对那些虫眼

很好奇，拿水果刀轻轻地

削掉果皮，再一瓣一瓣分着吃

风一吹来

树叶在屋后莎莎地响

那些圆圆的虫眼

会带每个小虫子回家

在离果核很近的地方

我会停下来，怕惊动那些

果子里的安静的时光

 

 

 

母亲

 

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正在思考这个老套的问题

准备用来做饭的鸡蛋

突然滚到地板上

 

终于结束了——

 

它们成为一窝小鸡的历史

之前就结束了

它们成为一盘菜的可能

也不再有了

 

它们终于鼓足勇气，匆忙地逃走

带着体内隐藏的力量

和遗失的羽翼

我把那些污渍

倒进垃圾桶

盖好盖子，蓝色的垃圾桶

它现在

是那只幸福而悲伤的母鸡

 

 

 

 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我都在原谅自己

逐渐变老

（很遗憾，我对不起你，让你看到

早已苍老的我）

风吹着树枝，我原谅了风

曾经越过树枝

吹凉了我的双手

很多时候，我垂吊在身体上的手

都像枯萎的枝条

 

假如我是一棵

树。能结一些果子

和高远的理想

那该多好。我天天都想

翻过一座座高山和大海

依然把根深深地

扎在你的心上

 

 

 

旧日时光

 

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村口

母亲在纳鞋底

父亲刚刚生起

煤炭炉子，并且熬了满满一锅

红枣小米粥

已经闻到香味了，和炉火的

气息。哥哥去了外地

老屋的门虚掩着，我仍然听见

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  说着话

说我小时候

喜欢蹲在这里

给蚂蚁不停地喂面包渣

有几只扛着一块

去了洞里

有的两手空空

像我此时推开

老屋的门

里面有些暗

到处都是土，证明我们很久

都不在这里了

 

 

 

药

 

把褐色的药丸

我坚持分成若干粒更小的

冲服下去。这种时候

就像把手上的时间

分成若干个月来过

不一定是十二个

就想把它分成

更加精致的日子

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些小颗粒

就会越多，满满一大把

被我握在手心里

一次五粒，一次三粒

有时候会被几颗突然噎住

我不想流泪

仅仅是被几颗小小的药丸

堵住了呼吸

低头再看看手心

还有很多日子

要和亲人们幸福地

过下去

 

 

 

 蘑菇

 

那些

被我在树下新发现的蘑菇

都是幸运的

我把带来的篮子

悄悄放下

 

那些簇拥在一起的

应该是过着美好生活的

一家子

 

父亲在厨房

已经烧开了水

他想豁出去一次

把那些蘑菇煮熟

不管毒有多深

他不让我吃，要我在关键的时候

救救他，他这么说话的样子

真可爱

我猛地

掰开那些挤在一起的

植物

 

我听见自己内心里

强大的哭声

 

 

 

雨在下

 

我知道

他喜欢我，他不说

我也不说

这样多好，我们只是喝茶

细心观察几瓣茶叶的心事

手里的两只杯子

水被喝下去一点

时间就悄悄溜走一点

外面下着雨

我们只是静静地喝茶

听雨水滴滴答答

 

 

 

我正在

 

我正在用力

掰开一个苹果

事实证明

我已经失败了几次

这是雨后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

我和一只苹果

对峙，且屡屡受挫

阳光穿过窗口

照着我们

我和一只苹果

进行着这个世界最细小的斗争

之后它会慢慢侵入我的身体

先占据一些

角落，然后离开

它像一个征服我又

深爱着我的人

一生至终，只剩下果皮和核，我们

依然如此难舍

 

 

 

 假如

 

假如冬天突然

提前于秋天而来

叶子正绿得发亮

坐在树下乘凉的老人

还没来得及回家

假如大雪

覆盖了他回去的路

他会不会

朝我家的阳台望几眼

看见他的同时

我一定泪眼迷茫

有时我也朝远处望

山的背后，是另一座山

我和他之间隔了这么多

目光早已无处可落

 

 

 

鱼赋

 

只剩最后一条白色的

它游来游去

顺便摇一摇它

无尽的孤独

我每天早晨看它几分钟

给它撒鱼食

我每天

就感觉离童年更近一点

这么多年，我总想把自己退回去

个头只比

摆放鱼缸的桌子高一点

我只比缸里的鱼

年长一点

我的身体里

积满了连绵不断的爱

透着水和玻璃

我不好意思说出

自己终于可以回到

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看这个世界的

单纯岁月里

 

 

 

几个房间的爱

 

其实只是几盏灯，天黑时一起亮起来。

进入这个家的女人，换衣服，洗菜，做饭。

男人换着频道，看电视。孩子写没玩没了的作业。

留在这个家的黑暗，在寻找机会，它们此时在卫生间、储物间、书房，在几件睡衣里穿越。

 

 

 

让她替我活下去

 

越忙，我就越想让自己空出来

想逃避，成为另一个女人

想发脾气，让别人来讨厌我，恨我

顺便把我的名字

从亲人的名单里

删除

越忙，我就越要

按时回家，晚上给孩子细心地辅导外语

抱着猫，缩在沙发里看电视

想写几首不明所以的诗

告诉自己，最近的确很忙

这个女人很无奈，让她替我

活下去

 

 

 

在青海

 

在去青海湖的路上

有很多油菜花，很多

我不能用朵去形容

只能说一大片，又一大片的

油菜花，这里，那里，和到处

都是。爱上油菜花的人

也不能说一个人，或几个人

到了青海

心怀感恩的人

都在花丛中转身，回眸

笑出了声

 

 

 

你不在的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

我不能总说孤独

风轻轻地吹，比如

你的手指，分开，在我的发间

而此时，它们都不在

我的短发在风中再也飘不起来

它们体现了孤独的

另一种。夜晚来临

街道的一部分被光照亮

黑暗的地方，我走进去

就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也是一种孤独

黑暗中，我们有光

但光只在我们心里

 

 

 

青苔

 

雨点打在玻璃上

雨点落在窗沿上

像一段舞蹈的延续

雨水从高处流下来，聚集在那里

上帝在哪里，雨水就在哪里

而我，多么向往那个神奇的地方

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都散发着碧绿的新光

我期待那些地方长出青苔来

比如，我刚刚穿过水滴推门进屋的身子

植物长在亚麻衣服上

多么美，多么寂寞

它们不能把根延伸到

更深的那个我

它们还不能

在天晴时听我轻轻叹息

 

 

 

那里

 

那里起初是一块平地

父亲决定用来盖房子

为我们建造一个新家

原来的土层秩序被打乱了

他们不停地挖

似乎有说不完的笑话

男人们手握着铁球

女人们笑得前合后仰

那时候我多小啊

却能羞涩地懂得

她们的乳房在衣服下

荡漾，像深邃而博大的海域

墙被竖起来了，房子修好了

都是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修起来的房子

现在都落满了灰尘

那些女人和男人，都藏到

比灰尘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