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

 

我梦见我死去时你也死了

两个人的葬礼分别在两个山头上进行

但就是没有人把我们合葬在一起

叫东山的这一边还在下雨

叫西山的那一边却已经放晴

我梦见阴晴不已的一场葬礼

人们的悲伤还是原来的悲伤

我无法劝慰人们悲伤你比我多一点

因为我知道，你曾经爱我多一点

我梦见我无法扯平这样的事

我看着人们下山，腾出来更多的地方

然后，就剩下两个远远相望的山头

 

 

空瓶子

 

我在一个空瓶子里走来走去，竟然像真的一样

走了大半天，竟然没有人怀疑和指出

我真的是在一个空瓶子里转身

而且像平时一样回头看，以及跟熟悉的人打招呼

我在一个空瓶子里走来走去，以致于

它的无色透明是一种错，浑圆而一触即离的

瓶颈，是一种虚设，况且

这里和外面已没有区别，拿起，或者

放下，里里外外，空就像一个瓶子的形状一样

 

 

二零九一年

 

这一年我已经彻底厌倦了想象

对世事已经昏聩，唯独傻傻地相信

头顶的一片星空里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要走下来

那一片星星稀稀落落的夜空

在深居简出这方面何其像我

白天隐去，黑夜出来

再也不需要风和日丽的日子

再也用不上装糖果的口袋

这一年我已经彻底厌倦了想象

时间对于我，再也不用像无情的流水

我的命运，周围，已经空得

我一眼就看见自己能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吃饭

 

你来时风吹起的窗帘我记得，窗外的槭树，树上的

鸟，紧连着一座园子的池水碧波荡漾

夕阳落在真篱笆墙上

黄昏就这样降临了，我记得

 

我记得你夹菜时的情景，碗筷轻轻地碰撞在一起

柔美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

你吃着野菜，淡淡地喝着白开水

 

我记得周围没有别的声音

前世借了今生的一处农家饭店，我记得

在这个没有声音的地方，我们就像是两个画中人

 

 

山里夜

 

星空一片，偶尔的一点声响

来自风吹墙缝，玻璃窗

沙沙声不是树叶的

也不是黑暗中屋顶的

 

星空一片，我睡着的时候

梦里有一个柔软多汁的

猕猴桃，夜露

也终于要打湿场院周围的草木

 

 

我梦见父亲的葬礼我迟到了

 

 

一日将尽的时候才接到信息

我梦见我滑行在一列滚烫的铁轨上

周围的风速很快

野花扑向天边，但我还是迟到了

我可怜的父亲

水上漂来的日子已经在你那里沉船了

我梦见你被一股寒气五花大绑了去

你饲养的家禽

这一天在集体向你道别

你背靠过的山墙

这一天将不复你的体温

我梦见我滑行在一列太远的铁轨上

亲人的香火冰凉

我抓着哭泣的扶手

和你见最后一面咋就这么难呢

 

 

山顶

 

没到过最高的山顶，我就虚构了

一个山顶。我虚构了一个

我上去过多次的山顶

夜里星星孤独啥的离我近

白天树叶美丽啥的离我远

尤其不分白天黑夜俯看山下的时候

我看见你坐在阳台上发呆

注意，这是我不分白天黑夜

俯看山下的时候，看到的情景

我几乎飞起来。这一次

山顶看起来才像个真正的山顶

 

 

其实这个人就是娘

 

把丝瓜架上的丝瓜掰下来

又颤颤巍巍地到自来水管上去接水

 

已经跑不动了

就紧走一阵，慢走一阵

歇一会儿气

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就把一张百元钱翻过来翻过去才看清楚

 

早晨，起得比谁都早

中午，在山梨树下站了一会儿

也不见自己的鸭崽子回来

 

晚上接一个电话，是儿子

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

翻了几次手机盖，也没有翻开

 

 

水穷处

 

周围没有树也就罢了，偏偏有一片稀疏的小草

周围有一片稀疏的小草也就罢了 

偏偏有几张风吹过来的报纸

周围有几张风吹过来的报纸也就罢了 

偏偏看见上面的消息，周围有消息也就罢了

偏偏看见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夕阳染红的土地，空落落的

事实上，还有一个，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的人

 

 

进山日记

 

五月四日午夜，睡不着觉，我一时之间成了山里听风的人

风吹了山下不用说，风吹了山腰不用说

风吹的东西，其实不是快，也不是慢

更不是静。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吹了大半夜

然后平静下来。翻飞的草木就在周围

失魂落魄者何，今夜月光者何

今夜，我是山里听风而由此让庸碌者自惭弗如的人

我摸到一个谁，谁就以一个走远的背影对着我

屋里的灯光已经熄了。和衣躺在外乡

还听见菌菇厂房的门板，早就朽坏了，但无人更换新的

 

 

我的罪与罚

 

有一次，也就是在山中醒来以前的一次

我罚自己去做一棵山梨树

我让我长在枯木开花的山坡上

周围，蕨麻和菌菇生了死，死了又生

周围的风，重复过别人的痛苦

现在，却真正像自己的幸福

耐心让我看上去朴实而自然，并且

在整面山坡上，我轻轻地闭着眼睛开花

睁着眼睛结果，多少回

我用幽暗的枝条代替了柔软的守望

我的心跳声中，已无异响

孽缘，和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才有的谎言

 

 

油菜花论

 

广阔的雨夜，油菜花开在张棉乡的山坳里

这不公平

为什么不是开在一眼就瞥见的晴空下

时光开了谁的玩笑

为什么开得如此远，只知道它开着

既不能每年都来看一次，又不能

在每年的这个时节，找个人热烈地谈起

 

 

夜之虚构

 

对于浩瀚的夜空

我还有自己的一颗星星没有放上去

 

对于云遮月

抑或彩云追月

我想差不多就行了

别弄出更大的声响就行了

 

对于生气的南山

铁青着脸色的山毛榉

呜呜乱吹的风

 

我梦是梦过了

但最好在我失眠的时候就此打住

 

 

乐观

 

我开始乐观了

对于这身体里所闹的小毛病也不去理会

对于自己的目光，我搁置挑剔

让它温柔一点，再谦和一点

 

我要我做到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也不难

我饮了少许的酒

却一眼瞥见你替我醉了

 

我提醒我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凡是在我这里可以认领的东西

请不要客气

 

我的小闹钟就放在东边的床头上吧

它上面的灰尘可以轻轻擦去

但它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请不要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