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札记（组诗）

 

 

□     高鹏程

 

 

 

 

春天的落叶

 

据说，在冬天，在一篇著名的小说里

一片画在木杪上的树叶

曾经拯救过一颗绝望的心脏

 

是这样吗？在我居住的小镇

冬天，有很多叶子，一直在树上坚持

这使我怀疑，有更多的灵魂在默默挣扎

或等待

 

因为冬天的阴冷，一些树，将细小的叶片

缩成一枚枚青灰的针

我想，那一定是一些更加脆弱、敏感的心

它们自己也在等待着拯救

 

在一个初春，我去小镇医院一个探望朋友

经历了一个冬天，

病床上的脸，泛起了红晕

而窗外，一场迟来的落叶，开始纷纷扬扬

 

——这让我几乎相信了神迹。

  

 

找春天

 

一切都还是沉睡的迹象。山峦、草木、河流

包括眼前的这片光秃秃的田地

空气中的腊梅花

依旧含着冬天的苦味。

 

我的孩子趴在地上，看着一小块褐色的苔藓

——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的孩子要完成

一篇关于春天的作文

 

“你可以加上自己的想象，

再借鉴一下课本里有关春天的描绘”

为了不让孩子失望，我用自己的经验给她提示

 

回去以后，我在以为她无法完成的作文本上，

看到了这样的句子：原来春天躲在在地底和树干里呢

小树拱出了芽孢
小动物们都在忙碌

蝴蝶准备好了翅膀，小蜜蜂准备好了花篮
我也要准备好发现春天的眼睛……

 

——这让我脸红
我的孩子只有九岁，她还没有被经验伤害过
她比我更敏感地洞察觉了春天的秘密

 

 

采茶记

 

半山坳的茶园里，

已经有人比我们更早地到来

采走了今年的第一批春茶

 

但不要紧，春日尚早，细小的嫩芽

还在继续生长：雀舌、旗枪、鹰爪

孩子们的快乐

是更加珍贵的芽尖

 

她们在茶园里追逐

掌心里的春天

让我有足够的耐心，泡一壶纯酽的茶

 

春三月

偶凉。微温。气温7-16度，晴间多云

 

“燕子在空中飞舞，灵巧的尾巴

剪去了冬天”——

 

这是我的孩子造的句子。

很适合今天

很适合珠山脚下这个名叫鹁鸪洋小山村

 

流年迟迟，我的孩子在慢慢成长

岁月的茶园里，我有雇佣童工

而无付费、问责之乐

 

  

油菜汹涌

 

这是天才的

也是疯子的颜色。

 

这是怎样的侵略者？一夜之间

春天被迅速占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一瞬间

就灼瞎了寻花者的双眼

 

——甚至，它下面的冻土还来不及消融

——甚至，它上面的爱情还来不及萌发

 

甚至，

那个前来看花的人还来不及心碎

 

 

与梅花辞

 

是的，场景已经开始后退。此去

经年。你将回到南宋而我

将归隐于更遥远的东晋

是的，遍野的春风将至，伴着树干内的湍流

它将摧毁枝头最后两座

固守了一个冬天的堡垒

这是繁华中的冷夜，这是冷夜中

最后的繁华

我们的光芒来自冰雪的寒凉

不借东风

不借蝶翅

只借漫天月色凝结成的一滴残霜

收藏你的暗香、疏影

此夜之后，我们将相忘于遍野的春风

我们将互为

他年命运中的暗礁

 

 

冬天的湖

 

在湖畔行走的人，曾看到冬天

一寸一寸

冻结了湖水的肉身。它带来的冷

让他胸口另一座

微小的湖面，也开始结冰

仿佛冬眠的树熊，

他的悲伤不会高出水面

他在耐心地等待更深更长的冬天降临

而当冬去春来

湖畔，野花盛开，岸边的人，重新走动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寒凉

借助光线的折射，只有他自己看到，身体

背阴的一面

还闪着薄薄的冰茬

 

 

古井微澜

 

汲水的人在井栏边看到

一根牵牛花藤上爆出米粒般大小的芽孢

十万喇叭即将吹响——

 

这春天细微的轰鸣，能否

让一口古井也泛出涟漪？

是否会有晶莹、鲜亮的事物从井口溢出，

打湿你新换的春衫？

 

——头顶风雪的人，噙着眼泪的人，

请你来，提着你的

竹篮来

 

趁春未迟，趁一口古井的涟漪尚未扩散、消失

 

 

早春纪事：返回与抵达

 

从一场虚拟的春运开始，回到故乡。

如果可能，再继续

回到子宫。重新诞生。出发。

 

尝试做一次英雄，把一列火车从命运

不可逆的隐喻中

解救出来

或者做一次大禹

认真观察河流的动向，然后通知

那颗还在雪山上，迟疑的水滴，重新投入

生活的滚滚洪流。

 

从前是向大海，现在需要向沙滩

学习胸襟——

它容纳了那么多的东西：

赞美、泪水、垃圾……世俗生活

所有的欢乐与混乱

却坚持在夜晚，用潮水把自己洗净

像一块

未被涉足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