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积林的诗

 

 

梁积林

 

 

  这个早晨

 

天很黑，一定在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划着

一根根流星的火柴，点燃什么

 

这个早晨，我们沿着积雪的山路

抬着红色棺椁

天亮前

在半山腰里埋掉了

一个致亲的老人。风吹满坡的沙棘坠果

像是皴裂的皮肤里渗出了一滴滴血

 

——天空也在喊疼

 

我们必须跪倒

才能倒出身体里所有的悲痛和

眼泪。我们必须

清空身体里所有的黑暗

才能装下更多的光明

 

 

   风吹安西

 

一辆老解放车日日日地爬着沙坡

趴着车帮左顾右盼的我

像是一个寻找洞穴的獭兔

突然就看到了——那

红兮兮的落日

 

风太猛了

吹起一团团蓬蓬草

在天空乱舞

吹得我的身体也突然像是这无边戈壁上的

一座废墟，头发芜杂

嘴角仿佛一朵孤独的

毒花。吹吧风

 

吹起一层层沙土

埋葬着那凄美的落日

一会儿，就把我也埋进了黑夜

 

沙梁上加油站的铁皮门

究竟贮存了多少的荒凉

一直不停地向夜晚

咣当咣当释放

 

 

  二月十五，在焉支山赵州坡上

 

沟洼里的一绺残雪

仿佛一个用久了的地名，在暗中闪亮

塄圪上，一只咩叫的羊

它身体里究竟贮存了多少的悲伤

才在这个早晨里

不停地播放

 

一股小风站在了一根枯黄的冰草上

东张西望——

时间啊，你就像一坡渗血的沙棘

时间啊，你就像那个爬坡的农妇

 

一只苍鹰，好像是天空的开关

唳了一声

太阳漏出了云层

 

 

  短剧词：羊台行

 

麻黄，蓬棵，索索草

几株铃铛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

这么大的黑戈壁上

只有几匹骆驼，

喷鼻，游弋，像是从古代走出来的

而那匹离群的白的

站在一个沙梁上

呜咽咽地鸣叫着，是独奏着身体的横笛

还是一座宫廷的失落

占卜者

一只蜥蜴像是从地底下抽出的一枚签牌

向南，是隐隐约约的祁连雪峰

向北，是黄沙漫漫的阿拉山盟

 

如果你遇到一口水井

那么，请你先从铁铰盘上取出几声夜风听听

然后，再推动铰盘

听一股水渗入沙中的疼痛

“你是从哪来的？”

“我是从山丹来的。”

“你要到哪去？”

“上羊台山。”

牧驼人，在井水能洇到的地方

栽着几株红柳和他的身影

他戴着的石头眼镜

像是一个部落的两顶黑色帐篷

 

“从前从前从前

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

来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山上

看到两个老人下棋

天黑，两个老人离去时

牧羊人转身一看，

牧羊棍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他的羊群

已成了石头，睡在坡里……”

那一粒粒晶莹的石英

我仿佛看到是一只只羊睒动的眼睛

树呢树呢树呢

这么荒的山巅上，一墩墩白刺绿得像谎言

烽燧上蹲着的一只苍鹰

褐毛大氅，定是那个牧羊老人

沙漠波纹啊沙漠波纹

俨然就是神的脚印

 

驼铃

驼铃声声

那匹头驼，请你开门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羊台山下

打开锁阳之门

一棵锁阳，就锁着一个

问句之门

打开已成了粉尘的绿色城池之门

听千年的一声呻吟

打开昭武，看见月氏

打开甘州，看见回鹘

打开一朵兰莲花

看见我的

那谁

 

然后听一株草关门的声音

然后听一粒沙关门的声音

然后听一滴水关门的声音

然后听一个人关上了眼睛

吱呀一声

 

    星夜：去看林房的二大

 

草垛，树声

二大咳咳嗽嗽地走出了铁皮庄门

 

天越来越黑了。去林地的二大，打着手电筒，

摇摇晃晃地照着天空

像是在一一点亮头顶的星星

 

老半天了，才点亮

他木板房里的那盏比夜还深的孤灯

 

 

  车站

 

我搀你上台阶

我扶你过检票口

我拽你上了车

我依你坐在了坐位上

母亲，这是第多少次了

我送你山丹到马营的班车上

母亲，电话里我说过几天就会看你们去

你应着，你嗯着

可是第二天你就悄悄下了城

坐出租

按门铃

背着自己洗下的洋芋粉条和蒸馍馍

你说你只是来看看孙子

一会就回去

让你多住几天，你说

家里你爹咋吃呢，我得回去给做饭去

羊呢，猪呢，鸡呢

还有地呢

再说了，城里挤楼房闷

乡里的早晨露水清……

 

母亲，要知道这是六月天啊

头顶的太阳啊

热得

就像我站在鏊子边

看你添底火加顶火

满脸挂着汗珠

烙干粮

母亲，车还有几分钟才开呢

我坐在旁边，看了看你

像是我又匆匆温习了一次我读了半辈子的一本书

眼，眼睛的眼

脸，你年轻时的红润和美

耳，啥？我刚才说了个啥你没听清楚

嘴，母亲，你说爹今天上山给羊割草去

母亲

你的脸上的皱纹像越来越多的生字

我依样在心里划着道道在思谋你翻过的

一道道山一道道川

一道道坎坷和牵挂

 

日呜一声，车发动着了

我突然想起

给你买上的膏药还在口袋里

我折身

我给你，看到

两滴泪珠在你眼角像是刚刚浇过头轮水的

两亩地

 

母亲

你的腿疼病

是你身体里的一个错别字

下次……

下次……

我一定要用些时间把它擦掉去

 

 

   小说构思

 

稍微深点，就把那兄弟的脸划伤了

浅了呢，牛就找不着

 

还得一场雨，还得一个女

一只旱獭其实是一座宗教的老房子

 

不关乎强奸，也不关乎温存

那牦牛好像上辈子传下来的一件法器

 

我在，或

不在

 

我是我没有翻完的一本日历。而你呢

破——

 

 

  在甘州平山湖蒙古乡丹霞地

 

在这样的大戈壁上

一朵花朵的开放

就是一次艰难的穿越

从冬到春到夏

孤独的日升日落

 

如果给这些丘陵重新命名

如果从一个蒙古人的口里大声朗诵：

呼毕力冈哈德

红红的丹霞山顶

有两只老鹰在进行着一次旷世的战争

 

一滴血就是一个部落

一声喊就是一场爱情

绝壁上的几只山羊神的脚印

 

如果我的身体是一座贮满词语的蒙古大帐

晚风啊

你需要多少的翻动

才能翻出一个生锈的人名

 

我与一个牧羊人的对峙

瞬间

交换了时光的黄金和白银

 

在一片落日的夕红中

几匹驮盐的骆驼缓缓而行

一匹白的突然的长啸，仿若

大地的前身

 

 

※刊于《黄河文学》201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