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诗选

（五首）

《你好，尘埃》

昨天刚扫净的房间，
今天又涌出这么多的尘埃，
它们来自哪里？
细细地，布满屋子的角落，
如同蚂蚁的尸体，蜘蛛的残丝，
纷乱地搅扰在一起，
像那些逝去的零散的日子。
 
你好，尘埃——
 
一本关于死亡的书，
真是惊心动魄！
它告诉我，这些尘埃是
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死去的皮肤，凋谢的黑发，
这是我们衰败的肉体，和老化的生命。
 
你好，尘埃——
 
我们活着，每天清理它们，
一边生长，一边清理自己被削减的部分，
一天天，不易觉察，
把自己的过去，
扫进垃圾桶，抛弃于昨天。
直到不再增加，只有减少，
直到像蛇脱下它的皮，蝉丢弃它的壳，
我们的灵魂回归于灵魂。
直到把这具完整的皮囊交付给火焰和大地。
我们终于完成了
从尘埃
到尘埃的一生。
 
嗨，你好吗，尘埃——
 
2010年10月23日

《与月对饮》
 
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开心。
穿越苍茫尘世，一轮明月，
深情款款，与我共赴
这场久违的盛宴。天地间只有我们了——
她与我隔空对座，如此切近，
 
这是李白举头遥望，举杯相邀的那轮，
是春江花夜，张若虚缠绵咏叹的
那轮，是空山新雨后，
照彻松间王维的那一轮。
如今，她清辉皎洁，悬照于我的对面，
这是何等的快慰和欢欣！
 
万籁俱寂，群山涌起，
为我们托举起净月潭——
这杯四百三十万平方米的酒盏。
啊，看明月浅笑吟吟，
让我来先干为敬，我这不善饮者，
要一口灌下这千年的陈酿，
浇透胸中块垒，
做一个月下狂歌，花间纵舞的醉人。
 
可我又怎舍得？空辜负
这一百一十九座柔情的山丘，这千万棵
翘首以待的美人松？
有明月相陪，且啜饮一滴吧，只一滴
就足以让我欲焰如焚，
只一滴，就足以让我忘却世间的
一切仇怨，哀痛与艰辛。
 
留下吧，留下净月潭——
这一杯明净的佳酿，
留给那些不远万里而来的人，那些千百年之后的人，
让他们都能与这轮明月对饮，
冲洗去身心的伤痕。
 
2010年8月28日-9月1日

《永恒》
 
不用再告诉我，什么是永恒。
 
一点微尘有时也重如千钧，
我永远无法托起。
 
不用再解释了，哪里是时间的尽头，
哪里是宇宙的边际？
 
有许多事情，是我的头脑
一生所达不到的。
我欣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在一粒小小的星球上
我爱着我蜉蝣般的一生。
 
风流云散，星转斗移。
我相信，一株最卑微的小草，
也有最美丽的爱情。
 
这些也都是我相信的：
一点晶莹的露水，
就能轻易地包裹地球。
一粒微小的尘埃，
就能轻易地击碎地球。
一滴母亲的泪水，
就能轻易地打湿地球。
 
是的，我有时就混在一群蚂蚁的背后奔跑，
有时，让一头鲸鱼
轻畅地滑过我的指缝。
 
请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是无限，
什么是永恒。
我相信只要轻轻说出一个字：
爱！
整个世界就会瞬间拥入怀中。
 
2010年2月8日-9日

《太行山中》

太行山中，我坐在一棵松树下，
等候走散的朋友。
 
一朵低低飘过的乌云被山尖划破，
向密林间洒下稀疏的阵雨。
 
一群清脆的小脚丫，从叶子上跑过去了——
太阳透过云层，照亮金色的雨线。
 
树上的果子脱却青涩，好风从山谷中吹来，
核桃、柿子轻轻晃动，一个都没有遗漏。
 
石径上一汪清浅的雨水，风没来得及舐干，
一只蝴蝶痴迷于这片闪光的魔镜。
 
一根鲜嫩的松针，挑着一粒晶莹的水珠，
欲滴不滴，映照出整个尘世。
 
地上是散落的松果，空中是隐现的鸟鸣，
一股清丽的泉水环绕在脚下。
 
太行山中，我坐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
失散多年的自己，忽然回到了身边。
 
2009年9月4日

《净月潭》
 
今夜，这一轮明月是我的，
这一潭湖水是我的，
在心中，我将她们悄悄窃为己有，
谁又能管得了？
 
我要把这方圆百里的青山绿水，
纳入自己记忆的版图，
从此，只把这里称为——
心灵皈依的故乡。
 
是谁选定了这良辰美景，让我们
在此时此地相遇？
潭水万顷，在脚下荡漾，
岸边的游人恰如凌波微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四面山林拥围，像黛眉，像长睫，
呵护这一汪柔媚的情思。
我本远来的俗人，又怎禁得住
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
如此干净皎洁的月亮，
像依依处子，不曾受一点尘世的污染。
 
只有在这里，才能遇到
如此蓬松洁白的云朵，像甜软的棉花糖，
在头顶上浮动，触手可及。
 
肺叶在胸腔中像鼓荡的风帆，
舒展开来。
浮荡的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一花一草，一鸟一鱼，
都各安天命，尽享自己宁静的一生，
在这里，人学会了感恩和宽容。
 
我羡慕呵，我也嫉妒——
那泼喇跃出水面的游鳞；
那盘旋于山水之上的飞鸟；
还有那些在潭边世代安居的净月人。
 
2010年8月26-30日

（刊发于《西北军事文学》2011年第2期，另有《你能把时间怎样》《尘世》2首，已发过，不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