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塞外胡儿
窖和窑不一样,虽然都在土中打洞,窖是直上直下的,而窑子是就着土坎直着往里打的。
它们相同的地方是都可以起到保鲜作用,储存蔬菜水果等等。在以前农村和城市大多没有冰箱冰柜的情况下,储存物品都利用土窖。平地没有山的优势,就挖窖,然后上下立个大梯子。而住在山村的人们,这方面的优势就充足了,直接就将窑洞打到山体里;有的房屋建造在山体旁,窑子和屋子连在一起,阴阳两个世界兼得,真是太方便了。
感觉几个年头过去了,实际上我还是很小,不过已经上小学了。那天在大人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土窑。大家的兴趣都很浓,特别是我,终于钻进了那孔黑黑的窑洞,亲睹了它的神秘和狭小。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这是一个储存蔬菜的土窑,进去八米长,扑面一股大白菜的味道;窑洞的两旁各有窑洞,有放土豆的,萝卜的,凡是人们种的菜品,吃不了的都在这里储存着。里面很凉爽,感觉阴森,像是四面八方都向这里挤压,连说话的声音都贴近胸膛了。我借着灯光回头望望自己的影子,微弱的灯影下,我看到了活着的人悠悠地晃动,仿佛也看见了死去的人正哀怨地望着人们,好像说:“我要永远留在里面了,你们出去请告诉我的妻子和孩子,让他们好好活着,我在这里,守着满窑的土豆萝卜和大白菜,让人们尽情地吃吧,有我在这,土窑不会空的。”
想着想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眨巴起来,孙守仁大事就活了,继而他那双乞怜的眼神就向我递过来,好像说:不乞怜别的,只要好好看看我那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就知足了。
是呀,一样的孩子,为什么她这么不幸,就没法不让她的父亲特别地疼爱她。她已经六岁了,一双大眼睛,双眼皮,小花咕嘟一样的小嘴,由于瘦弱的缘故,花咕嘟一样的嘴巴只有那么一点点。她的细长的小腿,一条是正常的,一条却像石磨上的拐子,又小又软。而她的两只手,芊芊细细,总是抱在胸前,不停息地拿大拇指挨个的掐。将她背在背上的姐姐就像从来没背东西一样,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大概活到六岁上,至少有三年的时间都是在姐姐的背上过来的。
那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就是那小姑娘的父亲,就是我说的孙守仁大叔,和我父亲是同辈,地地道道的穷庄稼人。他家住在我们二等台子村东面那个叫头等台子的小村庄上,他是他母亲生了八个儿子中的老大,他有五个孩子 ,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个老三就是那个瘫巴女孩,也是他心尖儿上女儿。我说的土窑子,就是头等台子村的,因为头等台子小学校是我们村还有临近的张家台和沟门合办的,故我小学读书就在这个地方,也就对小村头等台子非常熟悉。
他一看到心尖儿上的三丫头被姐姐背出来,就高兴地大老远奔过去,不是摸摸头挨挨脸儿,就是伸出大拇指给孩子抹鼻涕,然后心疼道:“哎呀我的三闺女,你可埋汰死我了,咋就不知道喊声老爸呢,看看,鼻涕出来了吧!”。于是给孩子拉拉衣服,摸摸小腿儿,看看眼睛干净不干净。那孩子毫无知觉,只是眨眨眼睛,机器人一样掐她的手指头。而她的父亲,总是一味爱他的孩子,渴望有人替他求得仙方,治好女儿的病。
那时候,我的父亲经常犯胆囊炎住医院,我经常为父亲难过,许多人都知道,孙守仁大叔也听说了,但他是羡慕的,他对别人说:“唉,人家有病那是有条件治病才去得起医院啊,我的三丫头,就难怪老爸没本事了,没钱干瞪眼,孩子命不好,大概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就这样,他摇头叹息,惹得我好几次都想说:“明儿我爹再去住院,让他捎带着问一句,你闺女这是啥症状,看看能治不,要是能治,到底吃什么药才好呢。”可是这话没把握,我就始终没说出口,只是回家我对父亲说了。那时全家人正在吃晚饭,就说起了孙守仁大叔家的小三丫。我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呢,她爹说总有地方能治好她的病,只是自己没本事罢了。”全家人听了,都说我有点瞎管闲事,好像人家孩子生病和我有关似的。后来我父亲住院,就顺便问了医生,回来说,医生也是直摇头,说那是小儿麻痹症,最顽固的一种病,是胎里带的。听了之后,我就打消了向孙守仁大叔传达消息的心思。于是就想,这个孩子会到哪一天才让孙守仁大叔彻彻底底地解脱啊!
但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孙守仁大叔就撒手人寰了,他的小三丫头也就被哥哥姐姐放在炕上,给他喝水喂她吃饭,也就不再背着她到处玩了。她自己起不来, 就每天睁开眼睛瞅着眼前的一块屋顶,两只手的指头不停地掐着。孙大婶子守着孩子哭泣说:“这个孩子就是和她爹争命,她的爹爹争不过她就死了。早听人说她那手指头掐呀掐的,掐什么呢,她爹就是让她掐死的。早前我就说过她成不了人,可是她爹不信,这回她爹死了,看她还掐谁。”
这时她的话被他的儿子奎哥儿听见了,走过来,就训斥母亲:“听那些干嘛,那是迷信,小三儿生的是病,不管这病是好是坏都不关别人的事。你少听别人胡说八道。她谁也不掐。”
于是看了一眼可怜的妹妹,脑袋更大了,那花骨朵一样的小嘴干瘪着,就像一个枯萎的花包包。
孙守仁大叔死于开窑,那是头等台子队里靠山处一个专以放秸秆地方,队长曹二姐夫说了,今年咱们小队发展了菜篮子供应,土豆萝卜大白菜比往年都多,那就在山下开个窑子,除了每户分出去的,余下的就装进窑里,等开春了,白菜萝卜根子下地就是菜籽,土豆肢解了还可以种出更多的土豆。要是再多了,就又一茬分给大伙,大伙也可以在这大苦春的年月,吃上新鲜蔬菜。
人们欢欣鼓舞,就测好地段,开始打窑。
孙守仁大叔,是村里的先进劳动者,不管什么活计,他都要走在前面。打窑开始的那天,人们就早在山上 看好了,哪里有暗石,哪里是土层,而开窑的这块地方,是大伙认定百分之百安全的山方土,没问题。人们就放心地打窑。
就在打窑进去五六米深的地方,突然有人发现窑壁上有裂纹而且在蠕动,当时孙守仁大叔就喊着让人们快些出去,他自己用身体倚住了那块松动的地方,而且一动也不动。人们就向外跑,等人们跑完了,他猛向外冲,窑壁就塌了,当时有一块二百多斤的土块砸下来,把孙守仁大叔砸倒了。孙大叔不让人进来,自己挣扎几下没挣脱出来,当时人们就向窑子里涌,去救孙大叔,可是孙大叔的老爹卡在外面,一边哭喊着他的“老大,老大!” 一边也不让人进去,说“危险!都先不要进。”只等一切静下来,才自己冲进去,当时孙大叔还好好的,只说腰被砸了,动弹不得,人们就将他救了出来。
可是救了出来的孙大叔脸色蜡黄,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人们,气息渐渐地就微弱下来。孙大婶子给他煮了鸡蛋,烧了饭汤,他只喝了两口汤就摇头不要了。大队的赤脚医生来了,给他打了针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说:“是腰子砸坏了,只有开刀了,我也没办法,你们想救人的话就得赶紧去医院。”
当时有人知道腰子被砸坏了,会是怎样的恶果,就把大伙召集起来研究拯救孙大叔的方案。因为马车不能用,颠簸受不了,最后做出决定,用门板做了一个四人抬的担架,八个人轮换着抬着孙大叔就奔向五十里之遥的初头朗大林医院。那也就是我父亲经常住院的沈阳军区医院。
孙大叔躺在担架上,叮嘱人们:“别抬着我走了,我到不了医院了,你们安顿安顿我的后事吧。我这命我知道。”
人们那肯听,个个都说:“只要你有一口气在,我们就抬着你走,你只好好躺着就成了。”
人们一边挥着汗流着泪,一边小跑着往医院赶。
医院五十里山路何其容易,走了一山又一山,人们一边走一边意识到了,山高偏远,穷困落后预示着什么。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窄窄的山路已经容不得人小跑着往前奔,有时候要站在一个路口,看好了前面的路再行走。前边没有村,后边没有店,这时人们又意识到,由于走得匆忙,为什么没给孙大叔带上一壶水。孙大叔好像说过:“水!水!”
谁也没说话,都把所有的劲头放在脚上了,当人们绕过下官地南山老虎口的时候,天气突然一冷,感觉担架使劲地往下一沉,人们差点被压倒。有人对着孙大叔轻轻喊道:“大哥,大哥,你怎么样,听见了就哼一声!”
人们倾耳细听,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人停下脚步,眼泪早洗过脸了。突然有人仰起脖子唱起五韵大书,那是孙二叔当初最喜欢唱的一段,“正月里来正月正,闲来无事绣花灯,打开奴的描金柜,取出那些五色绒------” 开始是单唱,后来变成浑厚悠扬的合唱。歌声在寂静空旷的山野里悠悠回荡着,像是孙大叔在山坡上割地除草,一个拉开头,其余的就都来帮腔,唱得那般齐整,那般有底气儿。
孙大叔咽气了,八个人抬着担架开始往回走,走在自家的山梁上,歌声就更加响亮了。村子里听到山梁声回荡着歌声,就知道孙守仁大叔回来了。于是就亮起灯火,接着村头就燃起篝火,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出来了,竟连刚刚出满月的孩子,也被母亲的衣襟包裹着,出来听那摇山振岳的歌声。
孙大叔去世了,人们按着自己的方式,为他举行了葬礼。
本来,那窑洞是不能再打下去的,人人都有点恐怖。可是人们就是不愿意停下来,说为了孙大叔也要将窑洞打完,因为这个村子所做的事情,坚持成功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松一松手就失败的事情也不少。对于打窑,可村子周围都算上,还只有这个地方最好,村庄离着山根儿近,还避风,到了冬天有秸秆当着,窑子里不会被冰冻。就算是支棚子搭架子想策略,也要打。就这样,人们在窑壁上戳了许多木头,又横着拉上许多木头,窑壁加固了,窑洞就打好了。
当一筐筐土豆萝卜大白菜囤满窑洞的时候,秋天已经煞冷了,窑的门口按了木板门,从此,小队就有了自己的大菜窖。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保鲜又洁净。但是一个酸楚的记忆也就像山体里凿出的洞窟一样,在人的心里打下一个伤洞,孙守仁大叔就长年累月守在洞子里,给人们把守着丰收的成果。
第二年,奎哥儿就去了公社金矿上班去了,他还不满十七岁,就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小珍姐姐十四岁就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老三躺在炕上,就更加没人在意了。当年六月,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去世了, 她被裹在一床小小的被子里,让人将她用一辆人工手推车送到离她父亲不远的山坡上埋掉了。此时他的父亲是多爱她!
孙守仁大叔去了,事隔四十多年,人们记得他的地方很多,首先是孙大叔的歌唱得好,平常素日人们在一起劳动,听着她的歌声不觉得累,心有烦忧的人听了她的歌声所有的烦忧也就烟消云散了。尤其是打窑前几天,他始终有唱不完的五韵大书。他时常穿着一件很破旧的夹袄,却很开心。他爱他的小三丫头,从来没有放弃过讨仙方给孩子治病。那个充满歌声的篝火夜晚,那漫长的无边黑夜里的山间道路,歌声高亢悲壮。“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绣花灯------”
土窑黑黑,谁都想进去看看,那满窑的菜品,散发着清纯的香气。
孙大叔在哪里呢,有人说他不在山上的坟墓里,而是在黑黑的窑洞里。因为那窑洞就像人们的心灵世界一样,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点燃了一盏永远不灭的灯火!
世纪变迁,那窑洞也随着时代的轰鸣声最终被掩埋了,随之崛起的是一眼强劲的机电井,带动周围一大片的塑料菜棚。孙守仁大叔的影子不见了,可是他的灵魂在唱歌,这歌声激励着人们,将更多更新鲜的蔬菜储存在心底,满足更多人的口味。
2017,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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