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稿）

胡大嫂得了脑血栓坐在轮椅上，胡大哥推着轮椅在拥挤的集市上散步，一边走一边指着路边的货摊子嘟嘟囔囔，那是和胡大嫂说着话。胡大嫂张着两只木纳的眼睛，也不说话，也不吭声，就像个假人似的，任凭胡大哥推着她到处游逛。

胡大哥从来就是个风流人物，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从来不让自己的形象污染别人的眼睛，即便是老伴生病不能自理，他也同样穿着雪白的衬衣，青色的裤子，老北京布鞋，处处一尘不染；整齐的头发一律向后梳着一丝不乱。新刮的脸没有一点胡渣子零乱的痕迹，口齿清洁，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小小的表情，都像长短不齐的海草，风情荡漾，自然而优美。

像这样体面讲究的美男子，经得住胡大嫂的消耗，首先他自己要有相当的定力，再就是来自他儿子的压力，否则，胡大哥早就没有耐心对胡大嫂说：“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现在老夫老妻了，我怎么能不关心你照顾你！"

然而事情总是大多不尽人意，胡大嫂曾经生病到康复，人们说这是幸运，可也有人说这是不幸，因为脑血栓这种病拴住了病人的血管，同时也拴住了身边人的自由。胡大哥经过两年的煎熬，终于有所懈怠，他经常回忆两年前的自己，再看看现在，人生天地间，大丈夫出生入死，为的是风流名誉，他被拌住了手脚，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坐在亲戚朋友的酒桌前，酣畅淋漓，一醉方休，或者一去几千里多少天，天南海北海阔天空，然后回到家里，向街坊邻居炫耀自己那份曾经当过兵见过世面的荣誉和自豪。

事情就打今天开始，他特意给老伴收拾了一间屋子，一边将胡大嫂从大屋子挪过来，一边心平气和对胡大嫂说：“生活是生活，名誉是名誉，你听听现在人们给我的名誉，不是穿衣吃饭就是大便小便。我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和病人活的一样窝囊。”他一边给胡大嫂梳理鬓发，一边说：“从今天起，你是病人，我是好人，侍候病人是我的职责，做好人是我的本份。”于是，他用极其熟练的手法，将胡大嫂抱到床上放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看看屋子里已经一尘不染，就出来了。

出来就直奔窗下阳台，蹲在地上，点着一根香烟，一边意味深长吸着烟，一边将门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世朋，一个叫世友叫过来，让儿子也蹲在地上。老子给儿子点烟，定当有事商量，沉默片刻，就张口了。他说：

“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犊子就知道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可知道老爹我的苦衷。你老妈天天像个活死人似的，好像这世上有我，你们就妥了干坯似的。你们也都是结婚成家的人了，也是个大老爷们，我要是说这话之前欺负了你妈，我他妈那不叫人，可是打这以后，我就把话说明了，咱们轮班照顾你妈好不好。也让我过几天清闲的日子。”

其中世朋就说：“你想咋样清闲，难不成想要个女人。”

胡大哥没吱声。

世友又问：“我妈是你的女人，有你在就得你照顾。”

胡大哥又没吱声。

爷三个沉默一会。前后丢开烟屁股，随之就又点上，重新蹲在地上商量。

世朋先说：“要是你有了女人也好办，那就让我妈跟着我们哥俩过。但可是，从此以后，我妈是我们的，和你没关系。我们和你也没关系。”

世友接着说：“你要是有了那个心思，就赶紧离我妈远点，我还担心我妈的安全呢。”

爷三又进入沉默状态，过了一会，胡大哥说：“我想找个女人。”

世朋看看世友，哥俩对视了一下。世朋说：“我不同意！”

世友说：“我同意！”

胡大哥问世朋：“你咋不同意？”

世朋说：“一夫一妻制，有我妈在，你就不能找女人。那不道德，也不合理。要是都像你这样，允许你这样做，生病的人就都得早死。不行不行！”

胡大哥又问世友：“你同意有啥理由？”

世友说：“很简单，你既然有了那心思，我妈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是各自行便的好。我妈由儿子来照顾也是应该，你玩你的去！”

世友刚说完，世朋就站起来，表示十分愤怒，夹着烟卷的手指指着胡大哥道：“给我听好了，这个家是我妈的，你想胡来也成，那就先都给我滚出去。”说完就走了。

世友赶紧跟上，叫了几声哥哥，哥哥没搭理。

胡大哥在阳台上蹲了许久，抽了几根烟，思索了好一阵子。要说目前俩口子的感情那是完好无缺；要说胡大哥的耐性也是绰绰有余。可是胡大哥就是心生一种想法，事先也没想想这想法被打回去之后心理上能不能承受。他自言自语：“不就是商量商量吗！”

可是就这一商量，就像是自己捅了篓子一样，过了时间不久，好像外面的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心事，人们就开始对他隔眼相看，以前有人从门前走过，见了胡大哥忙忙碌碌都亲亲热热打个招呼嘘寒问暖，而今人们就像躲避瘟神一样，哪怕见他对面走过来，也有躲开的意思。特别女人，一个个头不抬眼不睁像是胡大哥伸手要拽她一下似的。

胡大哥虽然每天照样从大屋子到小屋子，洗衣做饭，给胡大嫂喂水喂饭，侍候大小便，一切照常，可是心里却感觉却无比羞惭，一方面觉得委屈，另一方面也觉得无形中有人威逼他奴役着这项事情。

他自己问自己，“我这过得啥日子？咱俩曾海誓山盟！对呀，那是海誓山盟！”

渐渐地胡大嫂也洞知了他的心事，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动不动含混着话语咒骂他：“我死了你好弄个好的来，告诉你，我不死！明儿就让我儿子来侍候我。”

胡大哥知道对胡大嫂发火是不应该的，就强拢住火，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好，让你儿子照顾你！”

可是儿子没有一天来照顾她，倒是每天暗中打探，看看老爸是否虐待老妈。

这个世界彻底乱套了，家族有说客，岳父门上有恐吓，儿子儿媳之间矛盾重重。他身上的小白卦被人用眼睛剜得没了好地方。

胡大哥仰天长叹：“我不就商量点事儿吗！我记着海誓山盟行不行！”

胡大哥是多牛的一个人！这会他说这是逼上梁山。时间不久，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叫霍来香的就介入胡大哥的视野，那女人温柔和蔼，聪明漂亮，很是懂得胡大哥的心事。先是她向胡大哥倾诉心事，后来胡大哥倾诉心事的人就非她莫属了。

来香曾经在路边放过鸭子，肉鼓鼓的肚皮儿粗壮的胳膊腿，眼大嘴大，笑起来满口的雪白的牙。胡大哥早就认识她，只是那时有胡大嫂，他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而今，不但看得好，连心事都码个遍，她男人不务正业，经常喝酒赌钱，俩人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了。再说她，她也是在集市上见到胡大哥推着胡大嫂，恩恩爱爱令人羡慕。可是胡大嫂那是一碗子油的灯，熬完了，也就完了。于是她对未来充满希望。于是她安慰胡大哥：“你别急，好好侍候病人，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等！”

胡大哥早就倾迷于她了，表面上不敢流露，心里却打定主意。于是回她：“我们俩是不是也要海誓山盟，你说的对，我们需要等。”

来香何乐不为。如此倒享受恋爱的美好！

那是不可动摇的定数，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催化了胡大嫂的厄运，身体状况就越来越不好了。为她着急的人，气不愤的人，可怜她的人，都来为她找出路。没有办法，生命是自己的，与别人没有关系。胡大嫂最是伤心，尽管胡大哥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她还是病怏怏怀抱一个没法打破的醋罐子，只恨这年头不能有陪葬的。曾经的海誓山盟被别人夺去了，这等绝望何止是以死抗争就解决了的。再说，现在谁怕你死！

胡大哥照常推着轮椅和胡大嫂去集市上，在人群众中来来往往，看着那些不正常的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胡大哥就不在意了，他俯下身去问胡大嫂：“老伴，你想吃什么？”胡大嫂眯着眼睛不吱声。胡大哥自言自语：“好，那我们就买小白菜，回家煮小米粥。”有人看见了不由自主一皱眉，胡大哥就微笑着做回应。有时候装看不见，就扬起头来呵咧着二人转的腔调大声唱几嗓子。他本来就是天生的编词专家，随口就唱出想唱的内容，人们记得最切的一段唱词是这样的：“太阳一出照南山，提起这话三二年，大人莫把小人怪，宰相肚撑开船。”他这样唱一遍，接着再那样唱一遍，如此反复，也不知道唱给谁听！

2017,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