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故事《陕西散文论坛》

标签:
车雨伤小马老马 |
分类: 散文随笔——西风 |
文/塞外胡胡
http://image.photophoto.cn/m-2/Animal/Horse/0180120030.jpg
如今的大灰马看上去像是很老,其实它一点都不老,它刚生完第一个孩子就这般被绑在架杆上,不到二十几天的光景,就像一个人走完了一生。它强忍着剧痛,凭借架杆的力量站着,也只能牢牢地站着,不能走路,不能打滚,不能绕着缰绳挣脱。
也难怪,牲口和人一样,若是有了毛病,就是再好旳面貌,再年轻得生命,也会瞬间垮下来。只是人尚能开口讲话,哪里不舒服可以说出来。可是牲口就不一样了,牲口不能说,况且怎么想,人也不知道。不过它再怎么想,也得顺应人的意志。在人的眼里,牲口只有物的价值,针对它的评价是:这马眼下拉出去能值几个钱,马肉不值钱,马尾巴马鬃不值钱,马皮更不值钱。尚且活着,既不能干活,还得花时间去照料它,那就不如没有它。
这段日子,每天早晨,饲养员大老李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畜棚斜对角处看看,老马还在那里站着,眼睛还是那副带醒不醒的神情;它的一身灰色,正渐渐失去光泽;那浓密的鬃毛正渐渐地从脊背上往下枯萎,脊梁上的腰杆明显的就凸现出来。它的那只瘸了的跨腿,就像一条断在树上的树枝,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如果不将他砍掉,将永远那样长下去,能够做到生枝长叶,但也仅此而已。
老马彻底残废了,这要怪的是赶车的赵二叔。赵二叔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因为天下雨了,车要下山回家,车上装着一车的青苜蓿,路太滑了,老马抵不住整个车体的重量,所以被卷倒了,被压在车底下。可是它临被压倒的时候还蹬着蹄子往后少,车没翻到沟里去,非常险!”
那一刻,赵二叔举着鞭子,搂住车闸,车轱辘和脚下都是滑溜溜的,车体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脚还不住的往前滑。
雨还在下着,前面的两匹牲口哆嗦着腿,蹄子牢牢戳在地上,赵二叔慢慢将他们解下来,牵到山下一颗大榆树旁拴上,这时,人们也就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大灰马被卷死了!大灰马被卷死了!”
人们一边喊着,一边搬石头给车打眼儿,一边将青苜蓿卸在斜坡上,挪开车,将大灰马解救出来。
大灰马救出来了,只是它已经是一匹无法站起来的残废马。这情形,即便是不能死去,人们也不能让它这样活着。只因为,老妈的肚子里还有一只待产的马驹子,就这样,人们顶着雨水,抬来墙板,将老马就着斜坡一翻身,躺在墙板上,拉着绳子,将它拖回来。回来的第二天,就产下这只欢蹦乱跳的马驹。
这马不能死啊!这时人们开始心疼它,它是一匹多好的马啊!它拉车拉犁拉大磨,而且是全村牲口圈里唯一一匹让人骑在背上走一圈的马。它驮着一袋粮食,人走多远,它就跟随多远,从来不在半道上撂差。它的四条大腿,像四跟柱子一样,只要向地上一戳,就牢牢棒棒不可动摇。它自己挎着车辕子,从来不是那种上梁不使劲,下梁顺坡走的孬种。它最贴心的人是赵二叔,赵二叔一拿起鞭子,它就好像知道路往哪去。春天送粪堆,夏天拉青草,秋天往回拉粮食,它知道什么样的活计用什么样的力气;就算是走夜路走长路,它也知道端端正正将车放在辙上。即便是赵二叔抱着鞭子睡着了,也保证高枕无忧。
只因为它的活计好,所以就没有它闲着的时候,即便是刮风下雨天,别的牲口都已经站在槽上打盹了,可是它还得跟着人的脚步,不是拉碾子就是拉磨。它的身上,早就印上深深的套痕,那腿上的伤痕总是像鱼鳞片一样冒着血渍。
小马驹一出生,人们就从小马的身上看到老马好着时候的影子,大大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额头上有一道和闪电一样的黑色垂针;那灰色的身体,俊美匀称;飘逸柔丝般的马尾,一直垂到脚裸。如果不是拉车干粗活,它将是怎样一匹高贵的马呢。
人们开始估价小马驹的分量,它应当和它的母亲一样名贵,当初它的母亲被人从千里万里的北方草地牵过来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估价它。果然,那是一匹好马,敦敦实实,还通人气。如今小马出生了,毛色纯正,品貌双全,是一块当家的料子。只是意外,马驹就是一个将要失去母爱的孩子。没有母爱,它如何更好地成长。是马儿的命运不济,还是村子里的人没福,担不起老马小马这双双给人们带来的福气!
过了三天,小马就欢实起来了,小马天真地围着老马转,在它幼小的心灵里,天经地义一出生母亲就是躺在那里的;也是天经地义后来又被人架起来用木杆子支住,然后在它的面前放上一只木槽子;也是天经地义,它从木杆的一角钻进去,俯下身子,仰起脸在母亲的胯下吃奶。
老马一边咀嚼草根儿,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溜着小马。此刻它忍着疼痛,忍着昼夜不息的直立,为了这幸福,唯有咀嚼。它知道,只有这样,它的孩子才能活下来。
小马欢蹦乱跳地围着母亲的架杆玩闹,到了晚上,夜风习习,小马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秋天的夜色,听着大河湾如潮的蛙声。这时,大老李站在老马的槽头,拿手捋着老马前额的毛发,端详它的面容。他发现每隔三五天,老马就瘦下去几分。但只见它不停地吃草吃料,那贪婪的样子,犹如神圣不可侵犯一般。他观察它那条溜了跨的腿,还是一动不敢动,只要将马蹄稍微沾一下地皮,就急忙抬起来。
小马驹一天一天长大,好像只为母亲的时间不多,就出奇地更快地成长,五天知道吃草,十天就知道喝水;二十天快过去了,它的眼睛哀怜地望着母亲,像是向人们求救,快让它的母亲健康起来吧。可是人们都无能为力。眼看着老马终于精疲力竭,明显的嚼不动玉米粒了,木槽里那些嫩嫩的青草,也只少些草叶。这匹大灰马呢,它好像朦胧听见自己的孩子,能跑去很远的地方,回来时,嘴里叼着青草,而且,牙齿咬得咯咯响。小马驹终于能吃个半饱了,母亲的奶水,只能让它解解馋而已。
大老李一看到小马在母亲的肚皮底下找奶吃,就用手去撸着看,每每都是浓浓的白色的汁液被挤出来,一滴也是甜的,顺手就抹在小马驹的唇上,小马闻到乳汁的味道,就不停地去母亲身下找。
原本人们是抱着绝望的神情对待小马的,一想,它本来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母亲就要死了,可它该怎样活呀。要是它没了母亲不能活,那得怎样的可怜的死去呀!人们确切地担心着。
大人看着了,就低头不语,唉声叹气;小孩子看见了,老远地,就举着手中没舍得一口吞掉的干粮,给小马放在口里。小马也就懂事一样,将孩子给的食物吃掉了。
秋味渐浓,大老李从湾子割回一些地头子玉米,将甜甜的玉米秸秆用刀跺成段,玉米穗含着花色的流苏,粒子一掐冒着白白的乳浆,稀罕不拉都给了大灰马吃。大灰马将玉米秸秆和玉米穗含在嘴里,老半天咀嚼一下,像是吃饱了,品滋味一样。
那是一个早晨,全村人还没有下地干活,大老李就向人们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大灰马要死了。只见大老李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两只手扎煞着指着老马的架杆,只见老马已经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架杆上,那架杆也就被压弯了。它的那条坏腿已经完全拖在地上,小马驹守在母亲的身边,总是不肯离去。
人们听了,就急忙跑过去。大灰马看着跑去的人们,漫漫地眨了几下眼睛,像是做着最后的告别。
人们急忙找来钳子,撤掉了木槽,将架杆一根一根撤去。终于老马咣当一声倒下去了。它抬了几下头,终于没抬起来,最后就干脆舒舒服服躺在平地上,侧着身子,那一刻,终于可以安安静静歇息了。它微闭着眼睛,瞳孔里泛着幽蓝的光,死了。
老马死后,小马驹独自躲在墙角,远远地看着人们给马剥皮,将马的骨架子和内脏丢向东大沟,将马肉一块一块分给村里的人。最后,马皮晾在屋顶上。老马站过的地方血迹斑斑,渐渐的被牲口的粪便尘土脚印掩埋。
小马长大了,它没有忘记,它曾经在母亲的肚皮下吃奶,那奶水是它吃过的世界上最香甜的东西。那一身暖暖的皮毛是母亲给的,那短暂的幸福时光,是母亲坚强地昼夜不息地站立换来的。母亲生前是怎样干活的,它也是。只是它,没有长到母亲的那般高大,也没有母亲那般的健壮。它会拉车,但是不能撑辕子。它拉的绳套要比母亲的细而且短。它没挨过鞭子,也没有作过生育,干了几年活计之后,就被卖掉了。从此人们也就不知道它以后的事情了。
多少年以后,赵二叔老了,大老李也老了,他们都不再赶大车和喂牲口了,但是坐下来,一回忆过去的时光,就情不自禁说起大灰马的故事。大老李说:“这辈子,经历最戳心的事情就是大灰马,它是凭着母爱的毅力活着,坚强地站了二十多天。那段日子,太揪心了!”
赵二叔把帽子扣在脸上,实际上在掉泪。
20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