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楼里有多少单身公寓，我也说不好。就我们住的这间屋子，说的是单身公寓，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屋子，改成小屋子，然后分别租给每个人。厕所是公用的，厨房是共用的，厅堂放冰箱杂物的空间也是公用的。

公寓里住着的三男两女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大男人和大女人，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大概都出于几个相同的理由，一来没时间；二来手头不景气；三来，一辈子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付诸于婚姻坟墓。总之，就和女儿一样，虽说眼下是奔三的人了，别说她自己觉得不能随便，就是我，作为她的老娘，也是觉得女儿才一朵花才开，人生道路慢慢长，何必匆匆忙忙呢。倒认为倒回十年不是不可，因为年代不一样了，名人的话不可不信，他们说：不要认为到了年龄才结婚，应该是遇到恰的时候，赶上恰当的人才结婚。这样就对了。

——事实上，有时候，遇到该遇的时候，他便躲着行！这也是现象。

公寓里的男孩和女孩，都在生活和情感的焦渴中煎熬着，一听说老家的邻居伙伴结婚了，孩子会跑了，再就是说起表弟表姐，自己亲戚的哪位小姐公子居家小日子过得有多甜美，心头就由升一种惭愧感。我不敢在女儿面前说我侄女比她还小，如今已是两个儿子的母亲，大儿子上了托班，小儿子在怀抱。我更不敢说外甥女的小女孩会唱会跳的，跟个小天使似的，妹妹过几天就给我打电话炫耀一番，说她这个做姥姥的发贱，刚别了几天，就又想得不行，现在正琢磨着去天津把孩子接来住些日子。

我的女儿，梦想着有个好男人结婚，有个温暖的小窝，过一分安稳的日子。可是转念一想，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到现在只落得个奔波，于是就不甘心。反而奔波的更有劲了，认为奔波是炫耀青春的资本，如此悲壮惨烈才是人生，而安安稳稳的日子在她心里反倒成了堕落浮华。

不过我算是把他们看透了，假如一辈子不肯停下来，一辈子也只能落个奔波，一辈子也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其实人是这样的，不管年轻不年轻，只要有一天肯说一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到此戛然而止。回头再看，理所当然，不为成功，也是完美。就这么神奇呀！

反正这一代人就是较劲的一代人，你说什么她都不信，总是在翻来覆去较真儿，像是风铃不是挂起来的，而是飘起来的，并且，是随着她的风向去飘。

公寓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在我没来之前，个个就早已在彼此的心目中过完了电影，哪个和自己贴近一点，哪个或者有可能与自己走得更近。但是，也正如女儿所说，即便是百分之百的可以，在这种境况之下，也绝不可以兔子专吃窝边草，那是鼠目寸光，那是弱智的小儿科干出来的勾当，决不是我等所为。

几个字，就把我的歪想给镇住了。于是，我也放得很尊重，每当从门缝里看到下班回来一个，上班走出去一个，那一个个高傲的自信的面容，就很佩服。他们原来都和女儿一样，里里外外都是很有规律的排布，是有结构的模样和思想。

于是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他们在公用的空间里，实际上都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冲突，早起晚睡的时候，没有人穿着睡衣出来；去厕所的时候，从来不直接走过去，而是从门缝里窥视厕所有没有人；在洗衣服晾晒的地方，从来没有内衣晾出。我猜，这是尊重别人还是自我矜持。大概都有吧。

但是自打我来之后的第二周开始，大家可能都意识到了，这是一位阿姨，一位很泼辣的阿姨，早起晚睡穿着家私服到处溜达，动不动手里挥动着笤帚，厨房厕所、厅堂、到处扫遍了，纸篓子弄得咣咣响，水槽子的水哗哗流着，五香面和酱油瓶子抖落抖落就清楚出一大提溜。顺口也会说一句，“这些孩子，在外也是过日子，这不和家里一样吗？”显然，我们这是一家子人，只不过，各人坚持自由而已。

当然，自由先从我这里开始了，我是胡阳的母亲，也是别的孩子阿姨，也就相当于一个大家庭多出一位长辈，聚焦了一个大家庭的目光，使每个人的自由个性都在我的周围疏散开来。

第三个周开始，早起晚睡，男孩子光起了膀子，穿着秋裤出入厅堂，女孩子穿着花边的睡衣出入厕所，那些花花绿绿的裤衩背心挂在阳台上，他们上班下班嘻嘻哈哈的打招呼。然后下意识地说：“这屋子里有阿姨，这是显摆给阿姨看的。”

其实，我是妒忌他们，我哪是喜欢呢。他们个个挂起自己的招牌，一是年轻，二是可爱。而最大的招牌就是自身的价值不是一个光艳的婚礼就能打发掉的。他们有自身的质量。正如女儿，每天和我躺在床上，默默规划一天的工作，第二天闹钟一响，滑碌起床，还要穿戴化妆，精精神神地出门，昂首阔步走在街上，把最美的自己展示给这个世界。

我独自守在公寓里，有时候感觉和院子里飘飞的花瓣一样的清幽，只那么几天的时间，人就老了，面容就憔悴下来，便不肯轻易无故去街上走，去没事消磨。而有时又觉得自己犹如一座楼一座山一样的重要，守着的不单是一座城市，一个地域，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人是渺小的，但意义重大。

于是，我也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自己的习惯，每当听见敲门声，便急忙去开门，总有一位手里拿着邮件的小伙子笑盈盈站在门外，叫着收件人的名字。我便签个字，把邮件收好，放在厅堂的纸箱上。

回头啥也不说，心里只默数着，天晚了，人都到家了吧！

2016,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