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儿
小时候,我家门前的西斜对角,有一条通南到北的小胡同,胡同的东面是姓姜的舅爷家,西边是赵大爷家。舅爷家的儿子与赵大爷家的女儿搞对象,俩人总是一个胡同南,一个胡同北对着看。忽然有一天,他们都钻进了胡同子,被我三婶子看见了。我三婶子神神秘秘的就跑到我家并且对我母亲说:“大嫂子,你快去看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两个东西终于挺不住了,都钻进胡同子里去了。你说,这条胡同子只有咱们来来回回常走。这样一来,从今往后,咱们还能从胡同子走吗?你说,我们可咋办呢!”
我母亲说:“你能咋办呢?就当啥也没看见呗,该走还得走。”
我三婶子把脸一落说:“我不听那个邪,赶明我就抓个由子,站在胡同口,骂他一顿,看他们再不知丢人陷眼!”
——搞对象有什么丢人陷眼,可是三婶子就是看不惯。
自打那日,那条胡同成了一处神秘的禁闭之地,我三婶子一看见有人从那走过,就故意抬高嗓门道:“吆,你怎了从那走呢,那是人去的地方吗?你没看见那胡同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吗?万一撞上倒霉事儿可是不吉利的。”
如果我们小孩子从胡同子走过被我三婶子看见,我三婶子就连吓唬带叮嘱:“记住了,从此再不许到胡同子里去,那里面有东西。不干不净的。丢小孩的就从那里开始,不是让人抓了,就是被什么东西咬死了。”
我们一听就觉得毛骨悚然,夜里做恶梦总是和胡同子联系在一起。不但不敢从那走,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如果家里的老母鸡,一眼看不到,让她溜达出来,顺着墙根找虫虫,一直进了胡同子,被我三婶子看见,教训几次不改,回头那她就是找死。我三婶子指着老母鸡的头说:“你等着,我非剁了你不可,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哪都想去,还屡教不改!”回头就堵在鸡窝里,拖出来就杀了。顿肉吃的时候,往往发现肚子里怀有一大堆没长成的小鸡蛋。很可惜,爷爷奶奶心疼!三婶子却咬牙切齿道:“吃也就吃了,省得她动不动往胡同子走,胡同子也不是她去的地方!”
有一天,一个卖葱的,挑着一担水灵灵的小葱,从胡同子里穿过来,一边走一边喊:“卖小葱来!两毛钱一斤。”我三婶子一听,出去就卡在大门口,把自己夹在大门缝里喊:“出去出去,给我滚远点,没人买你的小葱。”
卖葱的不服气,放下挑子,摘下草帽扇着风与我三婶子辩理:“你这年轻轻的媳妇,咋就这不讲理呢,我又不是给你送葱的,我又不欠你什么,我又没把葱强塞给你,你咋就不会说话呢。”说吧,放下挑子,做出卖不尽就不能走的样子,扯开嗓子大喊:“卖小葱啦——!”
我母亲听到了我三婶子和卖葱的争吵,原本想买几斤小葱吃,这会也不敢出来了。后来小声告诉我:“一会卖小葱的走到别出去,你去买几斤回来,千万别让你三婶子看见。”塞给我几毛钱。我攥着那几毛钱,手心都出了汗,那卖葱的就是不肯走。后来终于走了,只是又从胡同子走过去的,站在胡同子南边,抬着脖子喊。
那天,小葱没买来回来,母亲做了一盆小米饭,没有小葱蘸大酱,真的不受吃。
我三婶子讨厌那种贼溜溜的搞对象,她有她的道理。他和三叔搞对象的时候,就明明白白的,她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无好事。两个做贼似的人,定然做出那种偷人的事;做到哪,就脏到哪。”
那一阵子,胡同子像地狱一样,特别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一个十分阴暗的印象。
后来,姜家的叔叔和赵家的姐姐订婚了,他们的事情,由胡同子转到大面上,全村人喝了喜酒,我三婶子才开恩似的笑着对大伙说:“以后把那个胡同子干脆改成搞对象胡同中不中,前面堵上,后面也堵上,进不来,出不去,别人眼不见,心也不烦;谈恋爱的也放心了不是!”大火都笑着说,“也有道理。”
姜家叔叔和赵家姐姐的婚事并不顺利,他们是在都是村民的时候订的婚,第二年秋天,就因为赵家姐姐去了城里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工人,在城里和别的小伙子好上了,就和姜家叔叔分了手。分手的时候,俩人在胡同子里整整谈了大半夜,等俩人一个从南一个从北各自走出来的时候,全村瞭哨的人眼睛都盯着胡同子。我三婶子一看只有赵家姐姐从胡同口走出来,就把脸一扭,气愤着骂:“庄稼人怎么了庄稼人,庄稼人就养活不了你个小猫妮子,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吗?眼窝子底下长个大黑痦子,防汉子精,明白人没人要你。工人管啥工人,工人该死也得死,该穷也得穷,当皇上还得要几年饭吃呢!”
打那以后,胡同子里再没什么秘密了,也就灰复原来的畅通。
多少年以后,胡同子墙越来越矮,出现豁豁牙牙的势头,到了姜家和赵家两家子回头可望的程度,可是谁家也不肯跺墙,谁家见了谁家的人也低头不语,默不作声。
我三婶子喜欢从胡同子里走过,她一边走,一边顺手抠墙上的土,闲来没事,就丢土块开心。原来的时候,胡同子墙高看不清三婶走胡同的摸样,后来墙矮了,遮不住三婶子走胡同的表情,这时看清了,三婶子原来是个大美人儿,走路好扬起脸,两只辫子搭在前胸,一派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我母亲不会描述这情形,就指着三婶子让父亲说,父亲笑着摇头也不会说,后来让哥哥说,哥哥说:“那是小家碧玉,只有胡同子的狭小,才显出她的伟大!”
我清晰记得,那道胡同子一直走到姜赵两家都赤裸裸的露出房子,互相看清对面人家的院子,赵家老奶奶去世了,赵家的弟弟给姜家舅爷爷磕了头,两家子才通气。后来,矮墙不见了,两家子和着垒起一堵界墙,也就是我们的西南角,再也没有通南到北的胡同子可走了。因此,我们到村子的南端,都要绕到东面的街口。因为我三婶子就住在我们的西院呀,每次要到村子南端都从我家门口路过。开始的时候说别扭,多绕路了,后来也习惯了,说没有了那胡同子觉得好多事情变得顺序了;原来出来门口就觉得发渗,现在不了,牙疼病也好了,坏肚子的病也好了,有钱也攒得住了。我母亲喜欢顺着三婶子说话,对她说:“那是风水好了!一切也就都好了!”
三婶子别提多高兴了。
不过有时候我三婶子昂首阔步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母亲就看出许多的不符合。我母亲说:“得罪她的地方就是多,比她早干完几天活啦,比她多打几斤粮食啦,多收入几个钱,多得点人缘,等等------”
我哥哥说:“幸亏门口太宽敞了,要不然,一条胡同肯定不够走的。”
我母亲深知三婶子有点小家子气,万事在她面前都放低了调子 ,以抬高她的威信。所以她很尊敬我母亲,及至到后来,三婶子和胡同子联系起来,成了我们津津乐道的一篇佳话。
胡同子里面有什么?一个看似黑洞洞的地方,却隐藏那么多精彩。心灵世界的狭小,有时也暗藏着人所不知的美好,那就需要我们拓开心胸,反而要缩小自己,然后亲临走一遭,也就找到它人所公共知的亮点了。
201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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