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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爷小奶奶(原创小说)

(2014-04-25 09:47:36)
标签:

杂谈

情感

文化

分类: 小说故事——东风

文/塞外胡胡

 

我都是做了奶奶的人了,可想,我奶奶的故事有多古老。听我奶奶说,那年月,她才七岁,就在她七岁那年的七月份上,可尾巴沟地段一拉溜四五里,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雹子。当时,那情景就和有怪物拨楞着似的,从晌午天上就咕隆隆、咕隆隆打雷,云彩像长了翅膀一样,满天乱飞。有的云彩片子,像一块块的破窗户纸,薄薄的,也是那样飞。有人说,这天上飞的不是云彩,是什么精灵,要么怎么这么奇怪,这么吓人。后来,云彩越积越厚,天上就飞不开了,就成了一团团的乱搅云。人们都吓得躲到屋子里;上山割草的,放牲口的也就都不出门了。等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天上突然起了风,本来往东飞的云彩,一下子改了方向,开始往西飞。我奶奶的老爹站在门口的土台上往西一看,西天上乱成了一锅粥,不一会,西山头上从天上掉下一块大云彩,云彩里裹着七只金鸡,这七只金鸡一落地,就带着云头黑风似的向东冲来,就在东面的云头和西面的云头碰面的地方,咔嚓一声,惊天动地就是一个霹雷,当时,天昏地暗,人们还没看清是咋回事,鸡蛋大的冰雹就下了起来。越下越大,越下越猛,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等雹子停下来人们出去一看,那个惨呀,房屋、人和牲口就别提了,就说人们辛辛苦苦吧唧一年种出来的庄稼吧,没有一颗是囫囵的,高的打成大柞柞,矮的打成小柞柞,穗头和叶子都被雪白的大雹子埋在地下。人们一看,这是天要灭人!时候到在七月间拉,再有一个节气就割地了,这个时候还能种什么。多数人家就等着吃新粮食过活呢。当时那是哭声连天,惨不忍睹。我奶奶的爹娘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候,住在三十里以外的张家窑子我爷爷的村子,知道了这个消息,全村人就在村保甲的带领下,开了一个会议。会上保甲说:“尾巴沟下了大雹子,现在那是有难了,活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没亲没友的靠乡邻。咱们村要是有那里的亲戚的,这会也不要等着人来求,就赶紧去,能接济就接济,能接来住就接来住。再一条就是家家凑点吃的穿的,给灾民送过去,也表示一下庄家人的穷心。反正,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大家也就一致赞同。就在快要散会的时候,有人说了一件事,让我爷爷非常兴奋,乃至一口气跑回家里,对我老太太说了,我老太太就答应他的要求。

我爷爷对我老太太说:“他们说要到尾巴沟救济灾民,一是给他们凑东西,二就是有亲戚朋友的接的接,救的救。没亲没友的现攀一门子亲戚也成,那就是咱村的光棍汉到尾巴沟娶媳妇。”

我老太太一听,就明白我爷爷的心思,一个穷家小子,快到二十岁了,明媒正娶的弄个媳妇,弄不起。趁着这时候弄个媳妇,省钱省事,说不定还救活一家子人,功德无量呢。就答应了我爷爷的请求。

于是,我老太太就和我太爷爷合计了一下,第二天就请来了村里的赵婆子,好酒好菜招待着,对她说,“辛苦一趟,到尾巴沟给拉个纤儿,看看谁家有好丫头的,给我小子娶个媳妇。”当时赵婆子满口答应,就等着救济灾民的事情一过,骑上毛驴,去尾巴沟给我爷爷提亲。

身上有喜事随着,我爷爷在那次救济灾民的活动中表现的非常出色,从家里拿出去好多东西不算,还跑前跑后,合着村里几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在村保甲和长辈的带领下,亲自把东西送到尾巴沟里。在那里,亲自帮着把东西发散给灾民们,还说了许多好听的鼓励的话。在那里,可露脸了。

回来之后,对我老太太说:“尾巴沟里的好丫头真是多,一个一个长得和水葱儿似的,就是不知道谁家的,也没敢搭讪。”

我老太太听了之后,笑他,“这小子爱情出逗了,想姑娘想疯了,只是赵婆子那头,还不知道咋样呢。”

过了两天,赵婆子去了一趟尾巴沟,回来了,一进屋就唉声叹气的,对我老太太发怨气说:“哎,我说你们心中就没有点算计呀,这回托我去给你小子提亲,不是有点趁人之危吗?拣人家的丫头也不能这么拣。要是从前有点婚约,这会还好说点。你说你们,这么大的小子,咋就不订一个,也省得害得我一张口就让人损一顿,人家说,别看我们这地方下了雹子,也不能拿丫头过贱年,要饿我们一起饿死,冻,我们一起冻死,用不着你来操心。那可真是,说啥的都有。这不,空着手回来了。”

我老太太一听就急了,马上给赵婆子倒水点烟:“咱家穷,订不起。再说,也不是趁人之危抢人家的大姑娘,咱不也请媒人了!这话可别传出去叫人笑话,以后我小子还说媳妇呢。这回不成也没关系,等他赵大娘有闲心了,再给踅摸一个。总之,小子的婚事就包在您的头上了。”

赵婆子抽烟喝水数落我老太太,可就是不走。过了好久,才凑合着不好意思说出她此一去带回来的成绩。原来,她在尾巴沟搭讪了一天一夜,就给我爷爷搭讪了一家顶穷的人家,人家的小丫头才七岁,就是我奶奶。当时,我爷爷的后脑勺子还顶着一撮老毛,赵婆子讲好了,这撮老毛可不是白留的,人家要了你家的小丫头,你们可得给人家剃老毛。不给匹马,也得给只羊。当时我太姥姥家穷,只有一头毛驴,太老爷舍不得,太姥姥看在丫头的份上说:“等看看女婿再说吧,要是那小子我们相中了,驴就驴,老毛留下,驴他牵走了。”

就这样,赵婆子回来了,回来向我老太太交差。

我老太太一听就急了:“我小子那么大了,你给咱说了个童养媳妇,那得驴年上才能结婚。养到驴年上,他给一头毛驴也搭不住砣。再说,我小子也不情愿。”

刚说到这,赵婆子就火了,指着我老太太的鼻子尖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你家的事不好管吧。得!以后我辞了门到家,爱谁管谁管。当媒人的,没有保证一个蛋儿就抱个雀儿的,你不愿意,人家小丫头也没楞往你家塞!”

我老太太连推带让又让赵婆子坐在炕上,说:“这天地媒人是前世月下老许下的,谁的命该如此,媒人也改变不了。就像大风刮着她到哪里给你说亲,她也不由自主。”

赵婆子高兴了,说:“小丫头好养活,像自己栽的小树一样,咋缕咋直;等长大了,就是顺着手抹撒。再说了,人在眼前活着也不禁盼,一忽悠十几年就过去了,丫头小,大活不能干,打鸡喂狗当个小丫鬟支使总能行吧。说白了,人家孩子也不是白来吃闲饭的,等几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就是有人说那是你的亲闺女,给你闺女找个婆家,恐怕给座金山你也舍不得。人活着有喜兴盼头,就有精神,说不定到那时有钱有粮的,还风风光光办个喜事呢。”

经赵婆子一说,我老太太的心就活动了,一问我太爷爷,我太爷爷也没个主意。当时我爷爷不在家,不知道,就凭赵婆子一拍手,我老太太一点头,我爷爷的婚事就定下了。只等着择吉日,就去接我奶奶过门。

等我爷爷回来听,先是很兴奋的,可是后来一听小丫头才七岁,就泄气了,头摇得和拨棱鼓似的对我老太太说:“不要不要,弄个拖累回来,拉屎尿尿都不知道背人;一咧活当裤子,多少人笑话。别人一问话,顺嘴胡说。和大洋子媳妇小时候似的,人人拿她当笑话,什么养孩子,睡觉的事,一律不懂。人人拿小媳妇开心,没劲!”

我老太太为难了,后来去找赵婆子商量,赵婆子想了一个法子,就是请大仙给合个婚,大仙拿了我老太太的贿赂,就编了一套非常好听的话,让我老太太回来对我爷爷说。我爷爷听了,还真被大仙的话给迷住了,大仙说:我奶奶是女人当中最好的命,发夫发子发财,将来会出落得和天仙一样的漂亮,而且还有点克官的贵人之相。

大仙的话似懂非懂,也没太深究,不过我爷爷却陷入对未来美好的幻想当中。又隔了几天,我爷爷就和赵婆子去尾巴沟接我奶奶过门了。

我爷爷穿上新衣服,给赵婆子牵着毛驴。因为当时正值秋风凉,我老太太怕我奶奶受冷,临走时把她的大夹袄拿出来给我爷爷带上,让我爷爷给我奶奶穿上,还千叮咛万嘱咐的。我爷爷就拿着这件大夹袄,随着赵婆子,去了尾巴沟。

进了尾巴沟,赵婆子将我爷爷带到一个破大院子里,对我爷爷说:“这就是你老丈人家,以后,你就这里的贵客了。”我爷爷听了之后,拧着鼻子不高兴,这个丈人家,真让人感到害羞!

这时,正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蹲在墙根下玩土,一见有人来了,就急忙躲起来,然后趴在墙角上偷着看。我爷爷斜着眼看了两眼,心里猜,可能就是这个小丫头。

我爷爷和赵婆子进屋一看,我太姥爷和太姥姥正在屋里难过呢,哭的眼睛和桃儿似的。赵婆子张口就是一顿好劝,又说了许多我爷爷家的好话。“这不,女婿给你们带来了,反过来看,正过来看,那撮老毛长在哪里不值一头毛驴钱;人格棒,脾气好,家境囤底也不少。你丫头去了保证饿不着!你这个老丈人就等着沾光吧。”

没说的,太姥爷和太姥姥就将我奶奶叫过来,告诉她:“这是给你找的婆家,以后你就跟着他过日子,心里想着他,眼里盯着他,好吃的给他吃,好东西给他留着;你冷他就冷,你饿他就饿。你要听他的话,管他叫哥哥。”

我奶奶睁大眼睛听着,一边看着我太姥姥和太姥爷的嘴巴,一边看着我爷爷的脸色。我爷爷眼里的这小丫头,还真是挺得人心,也没哭,也没叫,就乖乖的让我爷爷端着两只小胳膊坐在炕沿上,给她裹上我老太太的大夹袄,将她背在背上,出了家门。

老毛的事,暂时不提了;以后也不提,因为穷人家有多少穷讲究那年月都成了扯淡。你想,那年月,穷对了穷,连吃饭的问题都难以解决,谁还有心事拿老毛换毛驴。再说,若是换了,我爷爷回头就得背着高粱谷子大豆烧酒去孝敬老丈人,给丈人家下聘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只要将我奶奶背回家里,以后的那些事情,就免谈。不过,免谈是免谈,名声可得有,可村里留老毛的小伙子,就属我爷爷光彩,老丈人家许给一头毛驴。不管你要不要,证明你真的就有这份才德。你不拿,他不送,反倒是大仁大义。就这样,我爷爷的老毛一直长着,至死也没剃。

我奶奶来到张家窑子,成了我爷爷家的童养媳妇,别看她人小,可就是心眼子多,听话,乖巧,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嘴也挺甜的,说话好听。我老太太教她做针线活,收拾屋子,做饭,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管老的少的都有个称呼。我老太太说:“别看孩子不是我养的,到在咱家来,就是咱家的孩子,就得当闺女拉吧着。”于是,怕人说出闲话来,就给我奶奶的脚上了裹脚条子,我奶奶开始觉得好玩,还挺听话的,可是后来,就不愿意了,脚丫子一疼,就不管黑天白天,坐在炕上抱着脚丫子哇哇大哭。我奶奶商量:“忍着吧,这是当媳妇都该忍受的。”我爷爷看见了,丢下挑水扁担,冲到炕上,把我奶奶脚上的裹脚条子抖落下来,一扔说:“不裹那玩意,大脚就大脚,我不嫌弃,谁嫌弃也是白瞎!”我老太太一看,到底是俩口子,这就知疼知热的了。虽然心里不愿意,也没说什么,裹脚的事也就算了。

过年的时候,我老太太给我奶奶做了一身新棉衣服,都是拿白布茬子染的,红袄绿裤。没过年的时候穿上,身上横七竖八补了一身补丁,我老太太说:“过年的时候将那些补丁拆下来,就是一身新;等过完年之后再把补丁补上去,就像套上一身衣服一样。这样,一身衣服总是新的。”我奶奶就非常高兴,动不动就和人显摆,她身上穿着新衣服呢。

我爷爷给我奶奶用红纸攒了一朵花,用手举着,满院子跑,让我奶奶去追他,我奶奶就拼命的去追,追不上就哭。我老太太看见了,喊我爷爷:“快给她,别逗她哭,大过年的,小团媳妇也是媳妇,眼泪可是不吉利的东西。”我爷爷说:“追,追不上,就送给春妮戴去。乖!你快来追呀,哭也不能算数。”我奶奶就强收住眼泪,继续去追。后来我爷爷就妥协下来,把花给我奶奶插在头发上,我奶奶摸着花在头上,就高兴得不哭了。那一朵破纸团子花,一直戴到过了正月十五。这期间,我老太太领着我奶奶出去拜年,串门,告诉她,见了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当有人问我奶奶:“啥时候和你哥哥圆房?”时,我奶奶就遵从我老太太的嘱咐说:“给我娘当一辈子闺女,让我哥给我娶个嫂子,我侍候他们一辈子。”这时,村里人就传开了:“看人家顾老大家的童养媳妇,就是懂事,说出话来,就是好听。”

我爷爷经常到上山弄柴禾,割青草,做些挑挑扛扛的活计,我奶奶就在他的屁后随着,给我爷爷拿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爷爷挑着担子,我奶奶就拿手扶着担子,像是怕我爷爷光顾挑担子,把她丢了似的。人们看了,总是高兴地笑着说:“有个小啷当跟着就是比一个人强,走在哪里也不孤单。等再过几年,媳妇长大了,那情形可就更不一样了。看起来,人还是全科的好,不管是眼前还是以后,这才是过日子。”

我爷爷一心等着我奶奶长大。

等我奶奶到了十四岁的时候,我老太太就等不得了,她说:“我本来是想当闺女再拉吧她二年,谁知道这两个冤家不是那么回事,尽背着我干他们的事情,来不来的就俩人一条心,越发越的我的话就不灵了。看起来,真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说巴,就张罗着给我奶奶和我爷爷圆房。也就做了一条新被子,一只大枕头,等到大年五经的时候连我奶奶带我爷爷一股脑往西屋炕上一塞,给我奶奶头上挽了个攥,就算结婚了。

结了婚的我奶奶就成了大老婆,有身份的人了,过日子、料家务有说话的权利。在村里,一个比着一个,不如她的人多了,她在那个家里,就等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人们眼里,她也就是端得起放得下的人。

又隔了一年的春天,也就是我奶奶十六岁那年春天,生了我爹。我爹小时候,是个又白又胖的俊小子,我老太太非常喜爱,从此以后,她就一心一意哄孙子,家里的事情就全权交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在那时候,这样的日子真是人人羡慕,都说,我奶奶给我老太太、太爷爷带来了福,将来,他和我爷爷也是有福之人,这叫“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从此养成家风了。

想一想,那是个什么年月,兵荒马乱,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了满洲帝国,军阀混战,老百姓像是在大海的浪尖上过日子。一个小小的家庭想过太平日子,打里打外就得处处小心。我爷爷和我奶奶就明白这一点。

那年秋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爷爷和我奶奶正在西屋炕上躺着,忽听窗外有人喊:“顾奎在家吗?”我爷爷一听,是村里的小洋子,就起来爬窗户问:“在家,你有事吗?”小洋子道:“你出来一下,我有件事想求求你。”我爷爷就出去了。不一会,我爷爷回来对我奶奶说:“我出去一趟,你在家等着,一会就回来。”

我爷爷这一去就是一夜才回来。等回来的时候,我爷爷的脸色特别难看,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秧一样。回来,就一头栽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我奶奶问:“到底什么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法子。”我爷爷这才一五一十对我奶奶说了实话。

原来前几天小洋子去大西沟山坡上放牛的时候,快到中午的时候又渴又饿,就忍不住到大西沟地主家的西瓜地里摘了个西瓜吃了,让看瓜的瓜巴看见了,瓜巴就把这事告诉了地主,地主就派了几个人拦住了小洋子,又打又骂,让小洋子好个憋气。小洋子就琢磨,一定要出这口恶气。于是,就结交了村里的几个棒小伙子,趁着天黑下雨,去打地主家的瓜围。我爷爷听了也觉得十分气愤,就拿着杠子随着去了。结果到了瓜地一看,瓜巴没在,几个人就抡起杠子狠劲地砸了一通西瓜,把西瓜地里西瓜砸的,一片红,一片乱的。砸完了,以为出了气,就往家走。谁知道走在半路上,小洋子就和弟弟小五子拌起嘴来,小五子不愿意打人家的瓜围,他说这年月忍着点好,弄不好惹出事来,还得牵连好多人。小洋子就说不管那一套,越是兵慌马乱的就越不能当孙子,有朝惹急了没准还要弄几杆子枪,造他娘的反。越拌越厉害,哥俩就抡起拳头,打在一起。我爷爷和其他的几个哥们儿就拉仗。谁知道,这哥俩儿越拉越有假,打得越凶。只见小洋子抡起棍子就向小五子头上嗨去,正打在小五子的后脑勺子上,小五子应声倒下了,翻了几下白眼,就没气了。

这一下可吓坏了所有人,小洋子也傻眼了,抱着弟弟的头就哭。当下有人掐鼻子,按肚子,向嘴里吹气,都无济于事。我爷爷说:“其实,那就是死了。”

几个人守着小五子,直到哩哩啦啦的雨停了下来,东方发亮了,也没见小五子活过来。就研究如何写完这笔账。其中有人出主意:“就说小五子和哥哥拌了几句嘴生气跑了,几天回来,谁也不知道。等过几天不回来一定还有人找,那时候就说关外打仗了,也许被抓壮丁当兵去了。回来呢,就是回来了,不回来就是死在战场上了。这尸体吗,反正人死了就是个埋,把他拖到大沟里,撬几劈土崖子,轰轰的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咱哥们儿一场,都是患难弟兄,谁也不说,这事就过去了。至于他媳妇,一个妇道人家,好糊弄,去了旧汉子嫁新汉子,大伯子不拦挡,老公公也没的说,这事就了了。别的,她也没什么知近人,谁还来刨根问底。”

大家琢磨一会,也是个法子,可不能死了一个,再陪上一个。哥俩儿平常也没有十仇九恨,非得报仇雪恨不可吗。抵命的事,哥们儿之间不划算。这样办了就很合乎情理。

于是,几个人一合计,就把小五子给葬了。

回到家里, 我爷爷吓得腿肚子转了筋,两三天躺在炕上起不来。我奶奶就当病人一样侍候他。我奶奶也发愁,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做才对。当小五子媳妇哭着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奶奶也撒谎说:“他跑了,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你想,哥俩儿打架能有多大气生。你回去等着吧。”

小五子媳妇凡是那天随小洋子去打瓜围的人都问到了,结果都是这样说,她也就不再问了。回去之后,她好像很宽心似的对人说:“是呀,这兵慌吗乱的,我就是不放心。要是听大伙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回来不回来随他,反正我的心操到了,就等;等不回,也没办法。”她就耐着性的等。

又是一年春天,小五子媳妇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小洋子哄住了,小洋子晚上到小五子媳妇家里敲门,小五子媳妇眯着眼娇滴滴的叫了两声:“哥哥!哥哥!”小洋子抱起她进到屋里,坐在炕上,俩人又吃又喝,最后就在炕上滚起来。过后,小五子媳妇就拿话套他:“我早就看好哥哥了,哥哥比弟弟英豪百倍,要是扯起杆子干点事儿,咱这百八十里都没比的。他徐大马棒算什么,要和哥哥比,他也就是时运好。长了,他也未必赶上哥哥有出息。”听得小洋子心里暖洋洋的。

结果,他的嘴边没留把门的,顺口就胡说起来,将那天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怎样失手将弟弟打死,怎样说的话,怎样埋的弟弟,哥几个怎样计划好了,一致给大家一个统一的说法。字字相投。

小五子媳妇一听,立刻就翻了脸,第二天早晨就收拾了一个包袱拔腿走了。好多人都看见,她头不回,见了人也不说话,脸绷得和牛筋似的,快步如飞,转眼就出了村庄。

村子里的人暗中议论:“自打去年秋天小五子失踪以后,村里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像是有大事要发生似的。特别是小洋子,成天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也没有。”

我奶奶知道了,回家对我爷爷说:“我可不是吓唬你,那娘们儿可不是白给的,这回弄不好都把你们拉大堂上去,不是砍头就是活刮。你试试吧。”

我爷爷一听,马上身上的肉就哆嗦起来,两条腿立刻发软,再也站不住了。我奶奶扶着他坐在炕沿上,他就势躺在炕上,大瞪着两眼看房巴。

凡是随小洋子打瓜围的几个人,个个如惊弓之鸟,互相神神秘秘议论后果,只有个个摇头,等着吃官司。

我爷爷就像大病一样,索性卧床不起了,我奶奶就当病人一样伺候着他。我奶奶说:“你也不要害怕,如果是真病了到也好,到时候,我去替你上大堂。我一个妇道人家,照实说话,他们能把我怎样。再说,凶手又不是咱,他凶手到在这个份上也不是不承认罪过;人在大沟埋着,也不需要多费事。估计没咱什么大事。”

我爷爷还是不开心。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县里徐大马棒亲自骑着马带着人来了,一进村子就找小洋子,小洋子一听就急急忙忙跪下给大老爷磕头。还没等他抬起头来,徐大马棒的马鞭子就劈头盖脸的抽下来,打得小洋子满地乱滚。滚完了,徐大马棒叫人将他捆起来带走。

又过了几天,上头撒下传票,指着名的叫我爷爷等几个张家窑子村民,去县里大堂上对质。一见传票,村里的人就炸踢了,我爷爷躺在炕上,一步也不能走动了。

我老太太和太爷爷直哭,邻居自家都听到了,有的大老远的前来看望,个个为我爷爷犯愁。这时候,我奶奶挺身而出,“我去,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妇个道人家他们能将我怎样。女人出头,在我看来,反倒是好事。哪个年代出了事不是给女人加点特殊优惠。现今的女人,不是正在讲平等吗?我也去见识见识,尝尝这年代女人的平等。”

没有办法,我爷爷非常内疚,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们如果对女人不特殊看待,就让我奶奶赶快回来。他就是死,也要爬着去县城,决不能让我奶奶受一点委屈。

一大早,我奶奶收拾收拾东西,就随着村里的几个爷们儿出发了。

村子离县城大约有六十多里路,当时的县城不叫赤峰,叫哈达街。到了县城已经快到中午,到衙门口挂上号,当天下午不开庭,住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能在衙门以外听候传审。我奶奶就借着那个空档,好好的看了几眼哈达街。她自小只听人说过哈达街,楼多高,窗子有多大;人穿的啥样,走路啥样;有什么车,什么摆设,什么买卖。我奶奶最初就是到此开了眼界,并且把那一切都记在心里。

第二天早晨,我奶奶随在几个村里爷们儿的身后,等候在县衙门前。只听得一阵嘈杂,衙门的大门敞开了,接着就嘁嘁喳喳的开始升堂审案,村里的爷们儿一个一个的进去过堂,只见进去的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都成了落汤鸡。等轮到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还准备了一些话,想上大堂上说。谁知道,进了大堂,跪在地下,还没反映过焖来,只听上头有人道:“往死里打!”接着,噼求啪差打起来。也没人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也没人管你哪里该打哪里不该打。打完了,拿来一张纸,有人般起你的手指头,沾了点墨在纸上按上印子,就算完事。

我奶奶那一顿打挨的,不知道怎样被人拖出的大堂,当被丢在衙门以外的街上睁眼一看时,眼前尽是金花。一模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尿的浸湿。不过,一下子发现,自己的命还留着,就顾不得别的。一听耳边有人道:“都走吧,刁民!暂时没你们的事了。”几个人,提裤子的,找鞋子的,屁滚尿流离开了哈达街。

我奶奶原计划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县城,至少得带回几只哈达火烧——杠子烧饼,给我老太太和太爷爷吃,直到走出城外,也没敢有那想法。几个人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只怕后边有人叫他们回去,再挨打。

那一晚上,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奶奶一进屋,就倒在门槛下。候在屋子里的邻里乡亲们七手八脚将我奶奶抬在炕上,这时我奶奶才觉出屁股和开了花似的疼,腚胯子也疼,腰和肋条板子就像扒皮撕肉似的不敢碰东西。我爷爷一见就火了,暴跳如雷,歇斯底里:“他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妇道人家,这是什么世道!我也个大老爷们家家,你们有火冲我来,我就是死了,也挺得住!看给打的,这国度,还有点人味吗!”

当时人们劝我爷爷:“你就别发火了,反正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人挨了打,咱不能再有人去找打。哑巴亏是人吃的,你就吃下这个亏吧。”我爷爷的腿肚子也不转筋了,胆子也大了,开始满含怨气的伺候我奶奶。我奶奶一直在炕上爬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下地溜达,掀开衣服给人看伤痕,青一块紫一块,冒血浸的地方,定了一层厚厚的血嘎巴。

小五子的事终于过去了,那其中又经历了许多事情,验尸,对口供。不过看在老百姓不懂法律的份上,再加上那年月国家大事还顾不过来,谁还为了一个小小的民间案子费周折。小洋子痛痛快快给弟弟抵命,里里外外一点差头都没有。就那么简单。至于徐大马棒,那完全是暴力得来的天下,在铁打的衙门里,很快他就像一盏走马灯似的,成了过去。

不过从那以后,我奶奶可出名了,有名的乖大胆子,敢上大堂,了不起!有多少打官司告状的,办事迷了头,都慕名前来请教我奶奶。我奶奶就凭着那点记忆和感觉给人出主意,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你没做坏事,心就和板儿似的,大不了挨一顿打到家。”人们也就觉得为了一件正经事挨顿打,那是正常,也是应该。

那时候,我奶奶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年纪轻轻就历练成钢,想她这一生有多自信。

时光一点一点地滑过,那个年月的人总是艰辛,凭你怎样挣扎,岁月给人的终是一段沧桑。我奶奶就在那种情况下挑起一家子的重担,过着自己的日子。

相对来说,我爷爷是个地道的胆小鬼,不但怕官、怕是非,还怕死、怕鬼。那时候,人们的精神生活大多来自一些鬼的故事,我爷爷就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鬼。于是村里死人,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都不敢出头露面。这时候,也就是我奶奶就像个爷们儿似的走里闯外,甚至比爷们儿还要爷们儿。以后的日子,随着时代走,我奶奶就是时代的先锋,解放的时候迎接解放,斗争的时候迎接斗争,文革的时候迎接文革。但不管时代怎样折腾,我奶奶的心始终是平静的,她善良自矜,从来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情。由此给后代积下了厚德。

我爷爷比我奶奶大十二岁,去世在农田到户的初期;我奶奶去世在农田到户即将迈开步子的边缘。基本上他们谁都没看见新时代发展的美景,乃至后世子孙总觉得他们来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莫大的遗憾。

我奶奶和我爷爷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剩下七个,我爹是老大,从我爹的身上,可以看到我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干净飘亮、机敏懂事、好说。但是要从为人做事的能力上说,哪个也抵不上我奶奶,乃至我奶奶晚年的时候,家里家外三十多口子人,没有一个敢冒犯冲撞的。我奶奶就是坐着不说话,那神态也够威仪的。

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最引人的就是那个古老的年代,人幼稚、单纯,大脑简单。由此看来大爷爷也不大,小奶奶也不小,都是一些很有趣的现实生活。而今,虽然那年月离我们远去了,人也模糊着逝去了记忆。但是我奶奶的形象磨灭不了。她仅仅是个小的一条夹袄就裹起来背回家的小童养媳妇。

 

201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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