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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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战请求怀疑平安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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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一六四二年,三十二岁的吴三桂成了宁远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成了明帝国风头最劲的将领,也第一次成了明清两朝打角斗中的焦点人物。
面对满洲人强大的劝降攻势,吴三桂表现得很坚定。
吴三桂是大明王朝闻名的孝子良臣。他甚至可称得上这个世界的道德楷模。这起因于一件意外事件。
那是天启年末的事。那一年吴三桂十七岁。那一日,父亲吴襄带领五百名士兵出锦州城巡逻,在锦州城几里之被皇太极带领的数万满洲兵团团包围。
锦州统帅祖大寿闻讯带着吴三桂登上城楼观战。两人都心急如焚,吴三桂一遍遍催促祖大寿发兵救援。可是锦州城里只有三千守兵,坚守尚且不足,何谈出城救援。无奈之下,祖大寿只好硬起心肠,拒绝吴三桂的请求。
趁祖大寿不注意,少年吴三桂带领二十几名家丁驰出城门,杀入了四万满洲人的重围之中。
皇太极此时想诱明军出战,是这二十多人的队伍却大出他的意料,这个精明雄武的满洲首领不知道明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少年吴三桂此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凭着一股血气,带领着二十多名家丁,居然如入无人之境,杀到父亲身边,把吴襄从目瞪口呆的满洲兵中带了出来。皇太极怀疑明军有诈,下令兵丁不要追杀,听任吴三桂父子逸去。
这个传奇性的遭遇给吴三桂带来的是一生受用不尽的声誉资本。在文恬武嬉的大明王朝,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孝勇之举立刻遍闻天下。
之后,吴三桂高中武举,再之后,仕途一路坦荡。在仕途的攀升过程中,他比谁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道德资源对一个人社会成就的巨大推动作用。他十分珍重自己忠臣孝子的社会形象,他习惯性于围绕这个形象设计自己的行动。他在父母面前恭谨体贴,他在朋友圈里轻财好士,他在百万军中英勇无双,他知道社会对他的角色期待,也尽心尽力地完善自己的社会角色。
可惜的是,大明朝现在气数将尽,在满洲人的攻击下节节败退。和每个处于历史大情节之中的人一样,吴三桂并不能清晰洞见情节的转折点,但是他每时每刻都能感到充斥帝国的死亡气息。这个国家就像一艘庞大而破烂的大船,在风雨飘摇之中,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夜深人静,忠臣孝子吴三桂不能不辗转反侧。他吴三桂,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吴三桂,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新鲜亮丽的生命去作这艘破船的殉葬?
二
即使隔了三百年的历史烟尘,吴三桂的生命光芒依然能穿透文字的覆盖,照亮我们的视野。
这是一个充满激情、欲望、才华、能量的生命,上天赋予这个生命以那么多优越之处,似乎并不是为了让它满载着遗憾消殒。
出众的武功和传奇般的孝勇之名并不足以解释吴三桂的令人目眩的升迁步伐。吴三桂真正过人之处在于他的处事能力。它属于多血质类型,社会协调性极强。虽然年纪轻轻,又是名门之后,可他身上见不到一点纨绔之气,和任何人交往都是一派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从无疾言遽色。他热衷于广泛交游,人有所长,他总是千方百计要与之结识,别人遇到困难,他经常主动慷慨解囊,一掷千金。对于那些身居高位于他的前途大有关碍的人物,他更是善于攀附,不显山不露水之中每每赢得他们的好感。所以历任边关大吏无不对他宠眷有加,他不发迹,还有谁能发迹?
在谦恭谨慎八面玲珑的背后,是他那深藏不露的强烈欲望。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极为自负、极为自傲的人。自身的出众素质和不断的成功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信。而只要向社会上层攀升,生命价值、个人欲望,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决。这真是一幅简洁而绚丽的人生图景。
武人吴三桂也许不会去更多地思考诸如生命的终极意义之类的问题,他兴致勃勃地沉醉在他的世界中,他的痛苦和欢乐都是古典的、沉重的、全神贯注的,有着埋头走路,不抬头看天的性质,因此也具有某种朴素动人的意味。它存在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在大明朝这座巨大的山体上尽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着幸福的临近。但是,就在他兴致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脚下所踩的原来是座冰山,正在面临着不可避免地缓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处,最后的结局依然毁灭,而不是达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武人吴三桂在宁锦战役之后,在接连听到关内官军连连战败的消息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冰山上。他心中那个完整坚固的世界破裂了,名誉、尊严、社会成就和生命欲望,个人价值被割裂进不同的两半。他必须有所取舍。而任何一种选择对他都是一种不能担负的残酷。
一种无可逃避的残酷。
三
祟祯十七年,大明朝终于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这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建国改元,旋即渡河东征,一路势如破竹。三月初,崇祯帝诏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令其入关勤王。
皇帝的诏命已下,大明朝的最后一个柱石之臣立即行动,简阅步骑,带兵上路。
从宁远到山海关,距离是一百二十公里。在现代交通条件下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在当时,按正常行军速度,两天内可以到达。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短短一段路,吴三桂的大军竟然走了八天。是由于队伍过于庞大以致影响了速度还是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呢?这成了明清易代史上的一个谜团。
俯视一下当时的情势,这个谜其实并不难解。此时,大明朝的腹地已成渔烂之势,半领土已在起义军的控制下。李自成的军队连战连捷,士气正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挡得住李自成的步伐吗?根本不可能。吴三桂也许能在北京城下阻挡李自成几天,却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作为受恩深重的军官,他应该与大明朝共存亡相始终。问题是,现在只有终,没有始;只有亡,不能存。如果天下势仍有可为,他有可能做个中兴名将,拯大明于危难,扶大厦于将倾,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也不会却步。可如果只是单纯地送死,他实在没有必要那么兴冲冲地自投罗网。
当然他不能按兵不动。如果他按兵不动,就会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就等于宣告自己是叛臣逆子。他可不想给天下人这样的口实。
所以,吴三桂选择了这样一个最佳方案:拖延。他摆出一副对朝廷尽职尽责的姿态,在行进的路上等待着大明朝的灭亡。等到明朝的灭亡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他的效忠对象已经不存在之后,他就有了道义上的行动自由。下一步的取舍,就轻松多了。
真实的吴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荆棘阵中寻到了一条缝隙,做了一次诡秘的出逃。
天地巨变终于彻底压碎了吴三桂身上的道德外壳,他选择了求生而不是殉道。他经过多少不眠之夜才终于把自己从忠君报国的道德外壳上剥离下来,不过这种剥离是血淋淋的。毕竟,自命不凡的吴三桂有过真实的道德理想。他对自己的生命构想绝不仅仅是一个衣食俸禄层面的碌碌之辈。现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击碎,可以肯定,自诩为血性汉子的吴三桂从此不得不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以什么样的形象进入历史。
吴三桂只能仰天长叹。
现在,他的前途中剩下的,只有家族的平安,个人的功利地位,还有,陈圆圆。
一想到陈圆圆,他觉得这一切损失毕竟还得到了补偿。这个女人啊!
现在,陈圆圆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里。他没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万铁骑,跟李自成去换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陈圆圆还是没什么问题。
四
吴三桂的算盘打得很准,就在他勤王的路上缓缓行进之时,三月十九日,农民军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条白绫,给大明王朝三百年的统治打上了一个句号。
吴三桂得到这个消息时刚刚走到河北丰润,距京城尚有数百里之遥。他忙撤兵返辔,率领大军奔回山海关。
这座依山傍海的雄关,将是他用来换取后半生前程的砝码。
崇祯十七年四月,明朝覆亡后的第十天头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带来了封他为侯的檄书,带来了四万两犒师银子,同时,还带来了老父吴襄的一封信。
一切都按照吴三桂的设想到来了,尤其是老父的这封信。皇帝已经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这就是吴三桂在这个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吴三桂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弃一直虚掩在身上的“忠臣”的外壳,不过里面还有一张孝子的面具,可以用来抵御社会正统价值评判系统的正面杀伤。在命运的逼迫下,吴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软体动物,急匆匆地从一只外壳迁入另一只外壳。
吴三桂点齐兵马,把山海关交给大顺农民军,踏上了第二次西进的征途。
命运却同他开了一次让他无比尴尬的玩笑。
四月五日,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便痛哭失声。
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陈圆圆现在已经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忠敏的人了。
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像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在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
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讯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
一场激战之后的山海关出奇的寂静,吴三桂一个人坐在大厅之上,没有任何人敢进来。他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他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