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散文)
(2022-09-28 16: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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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石磨转动的咕噜噜声,以及鸡鸣、狗吠、猪哼、羊咩、牛哞声,还有村子深处母亲呼唤我乳名的声音。这些声音由岁月的深处奔涌而来。这是土地的声音,这是乡村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生命里。
北方干旱地区用的是推碾,南方水网地区用的是水碾,我们山里用的是大磨和小磨。小磨最显神通的时候,大都是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主家要磨豆腐,小磨便像山妹子初次开嗓,艰涩而羞怯地亮出歌声。新鲜豆浆略带腥味的气息在屋里弥漫,所有人都出现幻觉,好像鲜嫩的豆花和豆腐摆在眼前,喉结便上下滑动,喉咙便咕噜直响。
有一回快过年了,母亲在磨豆腐。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磨架子高,看着母亲用左手拿着小木勺,往磨盘牛眼般大的圆孔倒进泡透了黄豆碎颗,右手握着手柄用力转动磨盘,发脚浸出晶莹的汗水,觉得她实在辛苦,便缠着要帮忙。虽然越帮越忙,母亲的脸上还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稍大,母亲试着让我自己干,她在旁边添料。我才转十几圈,便胳膊酸痛,手腕发麻,气喘如牛。我想起村里老人说过“人生三大苦:撑船、赶脚、磨豆腐。”磨豆腐真的很累。
其实小磨的功用不仅是磨豆腐,将玉米、高梁等粗粮磨成浆汁却是日常。因此,我还没出世之前,父母就张罗着给家里添置一副小磨。据母亲说,小磨是村里最好的石匠韦阿公打造的。
石匠有石匠的规矩和讲究。石磨阴阳分明,上磨盘为阳,下磨盘为阴,阴阳相合。打好一副小磨,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在母亲零零碎碎的描述中,我的脑际便拼凑出当年韦阿公打造石磨的情景。
打造石磨的石材,最好是麻石,可山里没有,只有触目皆是的青石。但要找到适合于打造石磨的石头并不容易。韦阿公漫山遍野去找,相中了,又凿又撬,选取没有任何纹路的石头。如果有纹路,磨盘容易从此处开裂。几个壮汉费尽周折把石头从山上抬回来,父母自然少不了好酒好肉款待。酒酣耳热之际,韦阿公便离座,叼着竹节烟杆,围着石头仔细端详,筹谋着怎样才能打出自己称心、主家满意的石磨。
屋檐下,韦阿公将攀襟长衫下幅别进腰带,细心地将石头打成两个圆状粗坯,即上磨盘和下磨盘;然后在上磨盘凿出圆孔为进料口,在盘体一侧凿出安装手柄的方孔;再将上磨盘和下磨盘翻过面,在上磨盘中央凿一个容纳磨轴的圆洞,再在下磨盘中央凿出安装磨轴的方孔。这些工序完成后,他一边浇水一边将磨面磨光,以上下磨盘中央为圆心,分别刻出八个扇形,錾出放射状的磨齿。磨盘打到这份上算是完工了,但韦阿公意犹未尽,在上下磨盘圆周雕出祥云瑞草图案,俨然是石雕艺术品,相当耐看。
韦阿公大功告成,接下来是木匠活。母亲说,小磨架子、手柄和磨轴是邻村木匠覃伯用坚木打造的。我到铁路上来那一年,小磨已经用了近二十年,木制配件依然完好无损,可见覃伯用料讲究、手艺了得。但青石较脆,隔个两三年就得请石匠来“洗”。所谓“洗”,不是用水冲洗,而是将磨齿錾利。我家小磨上磨盘八寸厚,下磨盘五寸厚,錾十几次没问题。开头几次当然是韦阿公“洗”,老人家谢世后,请山里另一位石匠“洗”,手艺也不错。
石磨由石杵和石板演化而来。上古时期,先人们用一根石杵,将谷物在石板上来回碾压,去壳、破碎、成粉,要磨细几斤谷物,不知耗费多少体力和时日。石磨的出现,应该是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杰作,因为只有这类坚硬锐利的工具才能对付得了结实顽固的石头。
有人说,石磨是一个大肚量的乡下汉子,尝过五谷百味,无论是粗糙难咽的秕谷高粱,还是清香诱人的小麦大豆,都一粒粒一颗颗磨碎、咀嚼、品味、咽下。石磨和人一起,尝过了酸甜苦辣、世态百味。一粒粮食,从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到水浸、碾磨、蒸煮、口嚼,还有什么滋味让人琢磨不透?还有什么苦涩让人吞咽不下?
磨盘曾经是我最简朴的桌子。盛夏的夜里,我点着煤油灯,在那上面写过作业,众多的飞蛾绕着那微弱的灯飞个不停。月亮像一块发霉的玉米饼,却也不妨碍我幻想着一口咬下去。我和小伙伴们也常常在那上面打扑克,激战正酣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合时宜地走过来,像撵鸭子一样地撵走我们,拿一把菜刀在上面磨过来蹭过去。
石磨的转动声近年嘎然而止,磨盘或丢在门边,或弃在路旁,披尘蒙垢,取而代之的是电动粉碎机和打浆机。我回老家看到这般景况,隐隐感到失落,耳边响起一首以前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唱的儿歌:“小石磨,咕噜噜,妈妈推石磨,早起做豆腐。哥哥同弟玩,妈妈卖豆腐,留下豆腐花,吃下饱饱肚。蚂蚁排队走,衔泥做新屋,妈妈买米回,烧火煮锅粥。”
石磨是农耕社会的产物,在山里的漫长岁月里扮演过重要角色,虽然现在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总是以飘渺细微的触角,勾起我记忆深处的情愫,以模糊久远而低调的光晕,渲染着生命长廊中淡淡的感伤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