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一）

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备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人再次忙碌起来，他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野，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

                          （二）

田野金黄，水渠里的声音夸大着喧哗，爽朗的天，高了又高。路旁棚架间风在穿梭，远山的线条，柔美而绵延。小溪一路奔忙，消散了体温。环顾四周，弯腰的身影此起彼伏，村庄，正在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当夜风抚慰鸟儿的睡眠，一杯烧酒，却拉伸床上作响的骨架，月光挤进农人淳朴的梦乡。

                          （三）

风，已于昨晚抵达。树叶知道了，哗然有声。太阳好奇地从山巅探出半边脸，注视着纷纷从屋里走出的农人。他们说着笑着，点评秋收的得与失，自得与失意如烟斗上的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秋天，在他们的怀里焐得发亮。此刻，我推开朝南的窗子，眺望那方山水。那里，晨光如乳，天空开阔。

                          （四）

我知道，诗人早就说过，世界万物终将归于沉寂。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需要习以为常的烟火生活。夜渐深，太平静了，小镇上找不到一个人影。我踽踽独行，昏黄的、时亮时熄的街灯都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并不害怕，需要的也不多。我只是在夜晚十点回来，回到小镇，才能安睡。

                          （五）

在梦里，我看到自己慌张地追向一列火车，盼望能顺着列车的方向，奔向你。梦是如此短暂，以至列车还没有出站，我就被另一个梦拉进另一个场景。这里的一切如此陌生，房子里空无一物。我四处寻找，抓不住你，却看到你奔向火车的方向。我挤不上那列火车，我无望地看着火车驶向未来。这时才发现，我手里没有车票。

                          （六）

久旱来雨，从第一滴到一片，大地不断收集夜色的反光。它要用这面放大的镜子，小心擦洗一个干净的夜晚。一些多余的尘埃，一些短暂且混沌的雨水，梦一样唱出时光的挽歌。从大面积沸腾的声响，到局部流星般消逝的静默，一些声音被掏空，另一些声音被唤醒。这风雨飘摇的夜晚，我专注于倾听，雨水落下的一个个瞬间，是怎样润泽无边的焦渴。

                          （七）

那些倒退着行走的人，内心一定充满幻想。这个清晨，他们渴望把时光拨回当初。是的，落叶要回到枝头，花朵会重新开放，花香会再次袭来，消失的记忆会一点点清晰，爱情的双手又要拉住柳梢头的月亮和那么多的絮语。其实，我知道这些倒着行走的人，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他们简单的行为，仅仅是为了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和挽留。

                          （八）

浊黄而寒冷的风，呻吟着替我喊痛。一队秋雁，从大山背后飞来，如日渐老去的人，声音又尖又细。霜，在月光里冷冷地斜视着我。我回望这场余情未了的雨，带着零碎的银子，在草尖上疾走。越来越薄的大地，渐渐变凉，像一段不能掩藏的往事，最终要露出被春天深爱过的身体。秋风携着浓淡不一的雾霭，吹奏出心中久远的颂词。

                          （九）

只有秋天，我才可以这么从容地松开手。要什么请都拿走吧，那些枝繁叶茂，鸟语花香；那些河流淙淙，果实累累。剩下山峰、道路；剩下村庄、种子。这大地的灵魂，风背不动的骨头，支撑着更加高远的天空。也只有秋天，我的心才安静下来，爱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浸入时光的骨髓，没有什么能轻易把它带走。

                          （十）

我保留这个秋天。晃动的白昼，来不及深蓝的晴空，阳光慵懒地栖息在屋顶，蚂蚁搬运它们的粮仓，鸽子在天空滑翔，河面平静地流淌着秋色。风刚好吹过我的额头，山峦、湖水、飞鸟和行人的影子，我都在意。能溅起我心内涟渏的只有情思，却换来一声叹息。我身边站着一棵葱郁的小树，小树旁边是斗转星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