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晚的白石街暮云合壁，青瓦白墙的檐下，坐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他沉默地坐在暮色里，听门前的溪声流水，看天外的云卷云舒。外婆做饭的炊烟袅袅娜娜，腊肉炖老笋根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这一切都没能让这孩子脸上有一丝笑容。他就这样独自坐着，直到夜晚的油灯点起来，他才收起他的愁绪，走进屋子，把它和夜色一起关在门外。

    五六七岁，花季般的年龄，本应是恣肆纵情撒野的孩子，因为生长在一个本分清贫的家庭，守着代代传承的礼数，过年过节，面对琳琅满目的美味，他总是被教育只能看不能吃而得了厌食症，并得到表扬，这就让他更加努力控制自己的食欲。可他还是一个孩子。孩子是不应该有愁绪的，更不应该懂得克制。

    再长大几岁，他经历了饥荒。他抵抗饥饿的办法，一是喝水，喝无数多的水，直到把肚子喝饱胀；二是睡觉，拼命地睡，在梦里去吃好吃的，醒来安慰自己真吃过了，不饿了。   

    在《青绿》里，读到这样的描写，我的心是疼的。

    二

   《青绿》是花如掌灯先生近年出版的一本非虚构乡土小说。我理解的非虚构，即是以真人真事为原型的创作，这就让作品接了地气，直接屏蔽了云端上的虚无飘渺感。不只是接地气，《青绿》是坚实地扎根于白石街土壤中的一棵树，主干是人世情怀的良善悲悯，它遒劲苍翠，直指天空，洇染着不可言说的伤感与美感，分枝分别是《玄衣》、《来因》和《花粉》。《玄衣》是身着玄衣的外婆，来因是二舅，花粉是童年的青梅竹马。穿梭在里面的人物，有情真意切到让人难为情的阿罗，从小被抢来的大舅哼虎，穿月白长衫梅花鞋的来因的爹陈七梅，车水的大无阿莲等。   

    在自序《美枝叶》里，花先生说：人都有不经意的枝节横生，大多无用但历历在目，能够取舍收拾是好的。《青绿》就是这样的枝叶。我想进一步说，以我的理解，在《青绿》自身的体序里，它的主干是虚的，枝叶是实的。花先生以笔代刀，把童年所经历的日子从记忆里掂出来，删繁就简，温柔一刀，留下了青枝绿叶的美丽，它们与主干相互映衬，清凉里带着暖意，寂静里透着热闹，热闹里渗出苍凉。

    三

    这是一个功利媚俗的时代。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媚俗的作品成千上万，花先生的作品，是难得的不具备虚荣心与功利性的极少数。作为个体的人类，在成长过程中，历经俗世烟火的炙烤，功名利禄的诱惑，太多的，无论面目还是心灵早已全非，然而花先生的《青绿》，我看到的是他仍然保存完好的初心和一片赤子情怀，仿若璞玉，漫长的岁月没有使它蒙尘，而是更加通透，更加温润。《青绿》通篇，没有迎合做作，没有修辞的堆砌，也无意引经据典，是素衣素颜的女子，简静疏离，然寻常中透着深意。她或许不能让你一见钟情，但一定会让你在回望之后惊讶地发现，那样平凡普通的女子，原来有着金子般的质地。

    不拽词，拒绝煸情 。花先生的文字风格，或许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那就是凡事要懂得克制，从克制中体味到快乐并懂得珍惜。“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吃东西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寡言的大舅每说出一句话便极具威力，很多话拼成一句话，份量自然就足。花先生用词克制，很多地方有留白，他所要表达的情感，存在于具象的文字之外。他是要通过他的文字，引出你的共鸣，一种感同身受。他引领你在阅读的过程中，去自省，判断，思考与领悟生命的各种可能。合上书本，你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仿佛某个电影镜头，主角云淡风清地告别，转身却已是泪流满面。

    四

    最后，我想说，当有人把外婆、走亲戚、过年、挨打、看热闹、打赌、生病等这些词及它所承载的内容如画卷般在你面前徐徐展开时，你一定也会因此而想起自已生命中的某段时光，遥远的记忆从心底升起，像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尘埃落尽，那些人，那些事，突然生动鲜活起来，模糊的渐渐清晰，遗忘的重新想起，你不禁微笑，眼角泛起泪光。

    你在花先生的青枝里看到自己的绿叶，酸涩里带着甜蜜的因子，寒意中藏着温暖的养分，它让你在惆怅裹挟着欢喜的年复一年里茁壮成长。你就是树，你开花结果，而你的青枝绿叶，茂盛了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