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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文/张嘉骏)
西安狗脊岭有一家小旅馆,老胡就在那里干活儿。
狗脊岭不是郊外山岭,它就在西安东关南街东侧。说起这“狗脊岭”还是唐朝的叫法,后来人们嫌名字不雅,改叫“古迹岭”。
此处本是龙首原上隆起的一条支脉,位于长安城六道高坡的第四坡道,岭高四百多米。唐朝时因靠近太极宫等三大宫,贵族宅院密布,尤以王府居多。
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狗脊岭的路两边仍有六七米的高坡台子,台子上全是一家一户的居民大院。随着时代变迁,岭坡逐渐铲平了,如今有些巷子的居民楼地基仍然很高,路边商铺大多设有三四级的台阶,再加上一些倾斜的坡路,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古貌。
老胡所在的小旅馆,便在一条坡道旁。
老胡的日子过得不宽展,小屋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台电风扇,至今还在使用蜂窝煤炉子。他的炉子上天天放着一把铜壶,烧开的水舍不得煮面、泡茶,只喝白开水。
没有茶叶配得上这壶水。老胡偶尔说出这样的话。
旅馆老板刘鸣听见就笑了,说老胡没见过世面。老胡也笑笑,不吭声了。
老胡从不让旁人喝壶里的水。让喝也没人喝,铜壶看着不讨喜,脏。
有一次,刘鸣害了场大病,伤了脾胃,躺在旅馆床上半个月不吃东西,输液维持。
老胡决定出手了。
“你这病得喝茶。没办法,我今天破例,用我的水、你自己的茶叶,给你煮一杯茶水。”
刘鸣摇头:“死也不喝。”
“小混蛋屁都不懂。”老胡亲自骂了老板,直接把炉子支在门口,开始往铜壶里添水。
老胡不紧不慢地添水,每添一下,便指出刘鸣的一个错误,诸如年轻气盛,好冲动,自以为是,私生活混乱,管理手段低级。错误列举完了,壶中水添满了。
刘鸣哪经历过这个?生着病本来够倒霉的,还要受这份气。气极了反而笑起来,由着老胡使性子。
不久,铜壶冒出热气。老胡闭目养神。壶里响起咕嘟声,老胡仍然没动。
刘鸣提醒道:“水开了。”
老胡说:“才到二更。”
刘鸣再也忍不住,怒冲冲地说:“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
老胡淡淡一笑,告诉刘鸣,水底只有两个翻腾,所谓“二沸”即是二更,“二更鸟不飞,冷月催人归”。此时的水虽然沸了,但用此水沏茶,却是半死不活,犹如温吞水。水的劲头不足,无法透入茶髓,茶香不浓,入嘴满是茶锈味,只供贩夫走卒解渴用。
直待水底三个翻腾,便到了“三沸”,即三更,“三更月当顶,玉兔挂莲灯”。此时的沸水,正如子正时分,不偏不倚,火候恰到好处,如果再多一分,水便焦了,无论是沏茶还是煮食汤,会将五味中的苦味催逼出来。
刘鸣不由听得入神,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老胡。老胡已经沏好了茶水,放在刘鸣面前,说了句:“水是万物之源,命,自然也在水中。”说完,提着铜壶回了自己的小屋。
老胡进门以后,安静地站了片刻,把铜壶轻轻放下。他的气力受了损伤,感觉不大舒服。
老胡听了听门外无人走动,忽然身子一矮,倏地钻进了铜壶底。
在这个时间化形于壶中有些危险,随时可能有人来找他干活儿,不过他太累了,需要休息。铜壶主要是心累。成精以后仍然留在狗脊岭,这里成了他的螺壳道场,即便只剩一块砖头,他也要留在此处。他能想像到的最悲惨的景像,就是在一片废墟中,一把铜壶搁在砖头上,不知会被谁捡走。
铜壶的使命就是守护这块地头的主人。刘鸣开了这家旅馆,所以他就是铜壶需要照应的人。但铜壶感到气闷,刘鸣浑身的毛病,属于浊世俗人中最提不起来的家伙。铜壶曾经幻想着把刘鸣引到光明大道上,让他的名字留在人间的历史上,假如铜壶成功了,就能离开这里,前往属于他的喜乐境界。
在刘鸣之前,铜壶已经失败了很多年,他没有选择,刘鸣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休息完,老胡元神凝聚,又去看了看刘鸣。刘鸣喝过茶水以后气色好转。老胡再给刘鸣烹了一杯盐水,用“四更水”逼出盐粒中的微甜,饮下后精神大振。
刘鸣痊愈后没过半个月,又得了一场怪病。这次说是不小心中了暑,又吃了不消化的东西。老胡瞥一眼就知道刘鸣撒谎。这小子悄悄带着一个女服务员去外面搞车震,不料车里的空调坏了,二人不管不顾狠狠折腾了一番,结果女服务员没什么事,刘鸣却中了热邪,体内湿气极盛,因此胃口大变,嗜好又苦又辣的怪味,却没有菜品能满足他。
刘鸣没忘了上次的享受,央求老胡再给他烧水。他担心老胡脾气古怪,不愿帮他,还故意用话激老胡:“你肯定给壶里撒了什么药粉吧,不然本事再大,你还能把清水烧成一朵花?”
老胡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厨房里的学问千百种,做饭有《食谱》,炒菜有《菜谱》,煲汤有《汤头歌》,可就是没有烧水的学问。烧水人人都会,以为人间最简单的事,做好了却不容易。世人烧水要么过火,要么不足,全随当时的心情。
刘鸣若有所思,问:“你烧开水真有秘方?”
这次,老胡往铜壶里添了水,架起两只小炉,等到水底四个翻腾,吟诵道:“四更霜冻天,金星难入关。”
刘鸣忽然一皱眉头,坐直了身子。
水底再一个翻腾,老胡继续诵道:“五更金蚀火,井上蛙吞蛇。”
刘鸣瞪着老胡,听出老胡话里有话。
老胡旁若无人,用“四更水”催发辣椒中的烈香,配以“五更水”激出黄莲、癞葡萄中的苦根。当天的晚饭,苦辣交融,刘鸣一通猛吃,直呼“痛快”,着实享了口福。
吃饱喝足,刘鸣把老胡叫到房间,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想买老胡的铜壶。
老胡笑了:“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铜壶就算给了你,你也不会用。”
刘鸣不服:“傻子都会烧水。”
老胡冷冷瞟了刘鸣一眼,说:“我刚才念叨那些话,等于白费口舌。你悟性太差,朽木不可雕也,蠢材不可言道哉。”
“你骂我就好好骂,咋还扯上文言文了!”刘鸣气呼呼地说着,忽然转念一想,自己正求着人家买壶,姿态要放低,转眼挤出一丝笑容,“嘿嘿,胡叔、胡爷,要不你把铜壶借我用几天,反正又坏不了,不就是灌满水,放到炉子上烧嘛。”
“你懂火候吗?”老胡提着铜壶往外走。
刘鸣急了,上前一步拦住老胡说:“就算我是个笨蛋,可我会学呀。学费连壶钱,我出一万块,怎么样,够意思吧。”
老胡怒哼一声:“不卖!”
老胡回到自己的小屋,越想越生气,自己不仅没把刘鸣领上道,还把好心用在了猪身上,滋长了那小子的贪性。
半夜,老胡的屋门被刘鸣悄悄捅开了。刘鸣蹑手蹑脚进了屋,先往床上瞥了一眼,没看到老胡。刘鸣有些奇怪,这个时间老胡应该熟睡啊,难道出去了?可是他一直在暗中监视老胡,老胡吃罢晚饭进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刘鸣虽有些困惑,不过眼前的状况对他有利,他直奔目标铜壶。
提起铜壶的一瞬间,感觉很重,刘鸣也没多想,只当自己做贼心虚,慌忙逃离了老胡的屋子。
旅馆的厨房一到晚上九点就停止工作,里面空荡荡的。
刘鸣抓紧时间给铜壶里灌水,然后打开天然气灶,把铜壶坐了上去。
他脑子里闪过老胡说的什么水底一个翻腾、二个翻腾,什么一更、二更,还有什么“三更月当顶,玉兔挂莲灯”……什么玩意儿!刘鸣露出鄙夷的笑容,不就是烧水嘛,装得跟老佛爷祭天一样,你老胡咋不上天呢?
刘鸣等了几分钟,铜壶没反应。他皱起眉头,把天然气的阀门拧大了,火苗呼呼蹿起来,蓝色火舌冲击着壶底。
又等了几分钟,刘鸣一摸铜壶,凉的。
“哎,我就纳闷了。”刘鸣咕哝着,再次把天然气阀门拧大。
然而并无效果,铜壶与火焰之间似乎有一层隔热板。
刘鸣的耐心耗尽了,关了天然气,把铜壶提起来放到桌上,伸手打开壶盖。
他的手刚拿起壶盖,周围忽然变得一团漆黑,只有那壶水泛着光泽。刘鸣呆呆盯住水中央。一丝涟漪渐渐扩散。
更多的涟漪变成了波纹,并开始翻腾。
刘鸣一惊,想避开视线,却动弹不得。
水面升起白雾,壶里的水似乎烧开了,翻腾的节奏越来越快,像个喷泉。
嗖地一下,升起一根水柱,高度一尺左右,白雾越来越浓。刘鸣骤然发出惊呼。水柱顶端出现了一颗脑袋,接着身体和四肢渐渐成形,变成了一个人偶,眼睛眨动着,皮肤质感十分逼真。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片刻的工夫。刘鸣感到头皮发麻。
人偶突然纵身跳起,到了刘鸣眼前,伸出手掌,掌心出现了一张脸。
那正是刘鸣自己的脸。
刘鸣盯着自己的脸,浑身冰凉,胸口窒闷。
那张脸想要跳离手掌,却被一层透明薄膜挡住了,往外一跳,啪地一声,脸颊撞得变形。然后再次跃动,又是啪地一声,薄膜被撞得鼓起来,几乎贴到了刘鸣的鼻子。
刘鸣欲逃,却挪不开步子。
清水人偶双手合什,竟向刘鸣露出笑容。
刘鸣失控惊叫,张大了嘴巴。就是这一刹那,人偶嗖地一下钻进他嘴里。刘鸣只觉得牙齿一震,一团冰冷的清水直击喉咙。他不由自主做个吞咽动作,清水冲进体内。
随着“啊呀”一声惨叫,刘鸣跌倒在地。肚腹间似有无数冰茬翻搅,钻骨刺髓般的疼痛。
不知什么时候,刘鸣发现老胡蹲在旁边。
刘鸣捂着肚子,身子缩成一团,嘶哑地哀号着:“老胡,是你干的吧?”
老胡淡然说:“是你自己干的。”
“求你把那个东西弄出来……太痛了……哎呀……”刘鸣在地上翻滚。
“你知道错了?”
“对不起……我不该偷壶……哎呀……”刘鸣抱住老胡的腿。
“你这小子,枉费我一片苦心,几年来不仅没一点儿长进,还直往下出溜。”
老胡叹息着,起身对准刘鸣的小腹踢了一脚。刘鸣一下子坐起身。老胡拿起铜壶,慢慢伸到刘鸣面前。刘鸣吓得往后一缩,后脑勺撞到桌角,哇地吐出一口浊水。老胡抬起刘鸣的下巴,像兽医检查生病的小动物,仔细察看刘鸣的眼睛。
刘鸣渐渐平息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老胡,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周围的人全这样,我不这样,就成了怪物。”刘鸣有气无力地说。
“怪物?”
“比方说,你在员工们眼里,就是个怪老头,没人愿意理你。相反,你看我人缘多好。”
“女服务员愿意陪你折腾,就是人缘好?”老胡冷哼一声。
“你看,这就是咱俩的区别。我是按照社会上的成人游戏规则玩的,咱俩不在一个层次。”刘鸣看了老胡一眼,急忙补充道,“噢,你的层次比我高一万倍,我把脖子仰断了,只能看到你的肚脐眼。”
老胡笑了。
刘鸣慢慢爬起身,蹭了蹭鞋上的泥水,说:“老胡你瞧我不顺眼,我知道,可我一直让你留在旅馆干活儿,别人不理解,认为我给自己找别扭。”
老胡抬脸看着刘鸣。
“其实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志向很高,整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想做大事。后来那些梦都破了,可我心底还留着一丝清醒,我很怕这一丝清醒也破了,就留下你,时时提醒我。你说话总是一针见血,直戳我的痛处,很多时候我太讨厌你了,可就是那一丝清醒支撑着我。”刘鸣走过来,拍了拍老胡的肩膀,“你说我是自虐也行,我承认我是个意志力薄弱的混蛋,又很自私,可正因为你的存在,我才没有堕落得更彻底。谢谢你老胡,我没有早点折腾死,全是你的功劳。”
刘鸣离开后,老胡又在厨房站了许久。
天快亮的时候,老胡才回过味儿:哎,这小子对我鬼扯了半天,跟偷壶有什么关系?
——小王八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看来也是可造之材。
想到这里,老胡对于重新塑造刘鸣,又有了莫名的信心。
(封面图来自纪录片《茶,一片树叶的故事》,图文无关)
选自 张嘉骏 的专栏 《日常之物成精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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